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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腥红,孑然天地间,只有他竭尽全力地向着漫无目的的黑暗奔跑。

那是一种近似窒息的绝望,危机蔓延的速度使他筋疲力尽,放弃的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掠过。

——我要死了吗?

我要这样一无所有地死去了吗?

而一道破空的白光倏地从他眼前刮过,仿佛一道电闪,轰轰烈烈的雷鸣应光而来,他怔忡地抬起眼,望见孟醒凝肃的一张脸。

孟醒伸出手来,拽住他的手腕,道:“别怕。”

随后他听见无数次刺耳的破肉声,衣衫刮破的声音也在这无声的寂寞里格外清晰,孟醒抱着他的手臂一如往常般坚定有力。

在那之后,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毫无质疑地把他推出怀里,他被一阵飓风吹出老远,只能看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暗色中间,多了一点耀眼至极的白。

那一点白光消逝得飞快,几乎只是刹那,任他目眦欲裂,也再看不见分毫。

宋登云推开门亲自来送早饭时,沈重暄已然清醒,一身肃穆的玄衣,正擦着手里的剑。

“脸色这么差,没睡好?”

沈重暄脸色阴沉,默默地摇摇头:“无事。”

宋登云把粥推到他面前,笑说:“做噩梦了吧,想师父了?”

沈重暄眼皮微跳,琢磨了一会儿措辞,道:“和他无关,但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你先把粥喝了,大清早的擦什么剑。”宋登云抢过他的剑,絮絮叨叨地说,“你呀,就是离不得师父,太依赖他了,其实离得久了,你就会发现也不是什么喜欢。”

沈重暄默不作声,佯作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侧头眺向窗外枝头伫立已久的翠色鸟雀,薰风如常,春深日好,阳川还如他记忆中的一般清净。

宋登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人,又听沈重暄主动发问:“那些谣言传得怎么样了?”

“啧,越来越离谱了。”宋登云听他提起此事,也恨得咬牙切齿,沈重暄寻求复仇本就艰险无比,偏还有人恶意搅浑这趟水,在各州散布谣言,导致现今坊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假的都能传得比真的还真,最离谱的已经传成了沈重暄天生反骨,恩将仇报,师从妖道孟醒后更是无法无天,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家人。

沈重暄轻轻摇头,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剑,垂眼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本就无从分辨。那人散布这些谣言,无非是想误导我,好争取更多的时间。”

宋登云瞠目结舌,问:“那如果能抓到这家伙,就是你仇人了呗?”

“......未必。”沈重暄停下动作,仔细地思考片刻,接着道,“也有可能是这人本来就留下了把柄等我去找,实际上他的目的只是找我——或者他已经掌握了我想要的线索,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宋登云叹了口气:“那不都是坑吗。”

“后者比前者好。至少后者早晚会来见我。”沈重暄终于拨动碗里的勺子,皱了皱眉,“这粥也太稠了吧。”

宋登云一巴掌拍他头上:“怕你饿着,还不识好!”

沈重暄闷笑几声,爽快地吃了一勺,夸奖道:“味道很好,谢九公子赏赐。”

宋登云被他夸得脸红,下意识摸摸鼻子,嘟囔说:“酩酊剑收你为徒不会就是看中你嘴甜吧。”

沈重暄笑而不语,他原本想要尽早离开,以免被冯恨晚遇见,谁知偏在此时传出他家的事,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寻找这位苦命的首富公子,加之宋登云盛情邀约,沈重暄索性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再出去客栈,尽量避开人群。

还未进阳川时他就察觉有人尾随,费了不少心思才勉强甩开,从尾随者的武功来看,有这等底蕴的势力,多半是来自四大门。

辟尘门倒是可以不必担心,清徵若想知道他行踪,向来是亲自来抓他。但余下三家都不知底细,尤其是近年势大的封家,封琳会派人一直暗中保护孟醒和褚晚真是最正常不过,顺带跟踪他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也有可能是浮屠来使,毕竟浮屠前科累累,沈重暄不敢小觑这群朝廷鹰犬。

但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该出去一趟——毕竟清明刚过不久。

往常他和孟醒实在赶不回来时,会就近寻处地方烧点纸钱聊表心意,他并非死板之人,也能理解孟醒不可能每年清明都把他带回家里,但今年他既然回来阳川,叔伯们也都知道,那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去扫一次墓。

宋登云捞了件外衣给他披上,认真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

“你就是想看热闹吧。”沈重暄冷笑。

宋登云搔首弄姿地冲他噘嘴:“胡说,人家是真的担心沈少侠嘛。”

沈重暄睬也未睬,佩好长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沈家的马车已在客栈门前,两名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车边等候。

沈家这番用意倒挺有趣,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出卖他的消息。

沈重暄无声地冷笑一声,略略一撩衣摆,平静地坐进马车,又拂开挡窗的帘,冲宋登云微微一笑。

宋登云叉着腰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地开口:“好大的排场,知道的说你家是接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客栈做了什么坏事。”

领头的小厮满脸堆笑,立时塞了一枚银锭给他:“我家公子金贵,还请掌柜的多多担待。”

宋登云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忙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暗暗叫骂,沈重暄个狗东西只晓得嘴甜,也不见给点真金白银,废物。

那车夫一扬鞭,一车载着他们金贵的首富沈公子辘辘远去,围观的路人啧啧称奇,愤世嫉俗的文人又开始骂咧路有冻死骨。

宋登云掂着银子,无所事事地回去客栈,接着算他那点账本去了。

沈家后来又把当时草草下葬的都重埋了一遍,孟醒连夜立的牌位也请人重立——总之沈重暄被领到一片气派的墓园时,只觉恍如隔世。

这地方体面又风光,好像就能把当时鲜血淋漓的惨痛都掩埋干净。

大伯最先看见他,立时迎上前来:“重暄,你来了。”

沈重暄微微颔首:“大伯。”随后又向其他长辈一一见礼,“三叔,四叔。”

三叔倒显得感情充沛,一见了他便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长大了、长大了。瞧这眉眼,多像二哥啊。”

大伯欣慰地拍拍沈重暄的肩膀,道:“重暄成熟稳重,比老二可懂事多了。老二十七岁的时候还四处惹祸呢。”

“爹算是大器晚成,也是仰仗各位叔叔伯伯的支持。”沈重暄皮笑肉不笑地一一回应,接过侍人奉上的香,最先走去他爹沈云伏的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重暄随师父习武六年余,现今武功小成,已然出师,相信不日便可为家人报仇,还请爹爹再等几日。”

“我刚得知娘的身份不久,十分惭愧,没能继承娘的武艺绝学,劳烦爹爹在天之灵,替儿子美言几句,儿子定将更加努力,不会辱没了娘在世时的名头。”

沈重暄将香插在墓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另外,儿子有了心上人,不知该怎样面对,希望爹爹可以托梦给我,教教儿子,怎样讨好与娘一般武功卓绝的美人。”

他说完这些,神色平静如常,眼神只是随意地在沈云伏的墓旁掠过,也不顾及叔伯们的神色,问道:“大伯,为何不让我娘陪着爹呢。”

大伯一怔,忙解释道:“你娘是武林中人,不愿入我们家祠,她走之后你爹就把她埋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啦。”

沈重暄悄然冷笑,只不知道他娘不入家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能。

他娘的死因,他爹的死因,一件件一桩桩,他都不会放过。

恰在此时,众人身后算来窸窣的脚步声。

沈重暄耳力过人,闭眼默数片刻,粗粗判断对方约有十人左右。

封琳这次倒是没有再穿红衣,而是一身严肃的黑衣,不过他天生一副笑模样,此情此景遇见他,沈重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他假模假样地给沈云伏上过香,总算徐徐转身,对上沈重暄一双满是敌意的眼。

“沈公子,真是好巧。”

沈重暄站在几位叔伯身前,和封琳几乎贴着脸对峙。

“......早闻梨花砚与家父交情不错,今日眼见为实,重暄甚是感念。”

封琳眉眼弯弯,低声说:“是啊,故人此别,竟已三载。毕竟是沈老爷这样的为人,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惜。”

沈重暄看不下去他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一时又懒得追究是哪个叔伯对他的忌惮已经深刻到勾结封琳,只能板着脸,冷漠地回以一记眼神:“家父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有您这样的朋友。”

“但愿如此。”封琳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又叹说,“方才在下听沈公子说,想要为家人报仇......近些年,在下受人之托,加上和沈老爷的交情,也的确略有眉目,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沈重暄眉梢微抬,反问:“您愿意说?”

“沈公子不愿意听?”

沈重暄冷笑:“正是如此。”

封琳却比他笑容更盛,慢条斯理地指了指他的几位叔伯,轻声道:“恐怕此时,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真凶了。”

“......什么意思。”

封琳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找到了封琅,封某自然也要履行承诺。”

“所以封某已然昭告天下,沈家命案的真凶。”

“——若你再不及时赶过去,恐怕对方就快逃之夭夭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