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
说这话的人语气又轻又淡,像是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惋惜什么,可孟烟寒一时分辨不清,这人的话到底是嘲弄居多还是怜悯居多。细弱的光零零碎碎地扑上她的脸,孟烟寒艰难地眨了眨眼,可她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提不动剑,浑身都痛得很,而她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不可自抑的恐惧从她心底漫上——悬殊。
她向来自负武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接连败在同一个人手上这么多次——且是她最痛恨的人。
萧漱华俯身拎起她的点酥剑,似乎在啧啧地赞叹着什么,孟烟寒动了动手指,听见萧漱华低声说着什么,她抬起眼,疲倦地扫向萧漱华启合的唇——
他在说什么?
看不清,听不见。
萧漱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罩在她身上,道:“小师妹,你可比你师兄没眼色得多了。”
孟烟寒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漱华已经转过身,毫不留恋地快步走远,孟烟寒艰难地试图撑起身子,才依稀听得萧漱华传得远远的声儿:“今天过后,别再来烦本座了。”
这是她第一百七十六次向萧漱华挑战了。
三年前的试剑会,人们都以为清如就是唯一一个不把试剑会放在眼里的前辈,不成想,封沉善、宋明昀、闻栩竟然通通不曾到场,只派门中弟子过来,仿佛只为表达他们对试剑会的承认。
没有人知道缘由,只是坊间风传是四位前辈相约于独步山上决一胜负,皆受重伤,因而不得来此。
萧漱华便是个顺竿儿爬的,闻栩没来他也不动怒,趁着前十水分够多,倒是一波攀至前五,最后还是闻竹觅提出前辈们不在,不足够决出一二,便让前五都名声齐平,也不委屈了谁。而孟无悲紧随其后,刚刚好地缀在萧漱华后边儿,和清徵错身而过时也是神色坦然,从容不迫。
孟烟寒也乘着那年的东风,一举拿下第八席位,之后便对萧漱华穷追猛打,奈何这厮心机太多,孟无悲在场时便对她处处留情,等到只他二人时便会原形毕露,招招狠辣。
孟烟寒喘了几口气,她出来时特意瞒着鸡毛崽,生怕鸡毛崽跟着她一路过来送死,谁料这回的萧漱华倒是心情不错,竟然不曾对她下狠手,连点伤也没留——但今日之后,别再烦他,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身上一凉,萧漱华留下给她挡风的外衫已被人抢了去,孟烟寒默默地在心中骂了一句,看也懒得去看,果然听得对方趾高气昂的嘟囔:“守真君居然把衣服留给你?——他打死这么多人,都不留一根草给人家遮羞的。”
“......”孟烟寒咬咬牙,恨恨地骂道,“冯轻尘,你至于这么迷他吗?”
冯轻尘正埋首在那件衣服里狠狠地吸了口气,闻言冲她一乐,笑道:“你不就是嫉妒守真君武功比你好?孟烟寒,你图什么啊?”
“靠,轮得到你管老娘?”孟烟寒气力恢复许多,向他狠狠地呸了一口,“整天就追着公罗刹屁股跑,早晚跑死你。”
少年立起身子,撩开额发,两眼是星子般烂漫的碎光——冯轻尘此人不知来路,可模样实在生得俊俏贵气,锦衣嘉食,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这么个玉面公子,唯独孟烟寒和他一同追踪萧漱华,深知这厮泼皮的秉性,虽然剑道颇精,看不出背景,却只因萧漱华貌美便一点反抗的心思也无,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往萧漱华屁股上边粘,生怕落后了守真君半步。
——如此货色,也是江湖前十,摘花客。
“公罗刹...嗤,那些年的绰号也敢拿出来叫,有抱朴子做靠山真好,你是真不怕挨削。来,还是小爷我送你回去吧。”
“......妈的。”孟烟寒更觉痛恨萧漱华,这人分明一丁一点也没伤她,偏就要把她折腾得好半天起不来身,让冯轻尘看笑话看了个爽,“回去个屁!先送老娘去客栈躺几天,鸡毛崽见了我伤,又得唠唠叨叨...烦死了。”
冯轻尘实则并不欣赏这位血观音,可他对守真君却是十成十的心悦诚服,守真君私底下因着抱朴子的缘故托他多多照拂孟烟寒,他就算被孟烟寒的唾沫淹死也得效忠他的守真君,可这些话也不可能告诉孟烟寒,大概于萧漱华而言,孟烟寒不过是个闲暇时可以一逗的小姑娘,她引以为傲的剑道,至多算是点能让萧漱华正经看上一眼的小把戏。
这几年萧漱华的武道一日千里,尤是陪抱朴子归隐之后,已经有人猜测他俩的实力并不下于不再出席试剑会的四位前辈。
——甚至超出。
冯轻尘利落地把她扛上,他轻功算得上是一绝,至少不比孟烟寒差,不消片刻便抵达了最近的客栈,掌柜的还来不及招呼,冯轻尘已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往他柜上一丢:“顶好的上房,好生伺候这个残废。”
孟烟寒炸了似的趴他肩上张口骂咧:“谁残废?嗯?——放老娘下来,看老娘揍不死你!”
掌柜的连忙使唤小二带路,冯轻尘却忽然步子一顿,孟烟寒下意识噤了声,只看见他一张之前还笑如春风的脸忽然阴沉得可怕,眼神正盯着堂中坐着的一桌闲人,那桌闲人被他瞪得不敢再说,孟烟寒头一次见他发火,一时颇有些奇怪,而冯轻尘再次抬起步子,毫不犹疑地走去房间,再也没理会堂中的闲言碎语。
孟烟寒想起,方才那桌人正在说,封沉善宝刀已老,不肯和萧漱华对上,就是怕晚节不保罢!
“怎么回事?”孟烟寒问。
冯轻尘把她丢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身子,脸色稍微好转了些:“没事。”
孟烟寒道:“我听见了,他们在议论封沉善。”
“关我屁事。”
孟烟寒再道:“我早就发现了,别人骂你打你,你这狗脾气都不发火,唯独辱了封沉善和萧漱华时,你立刻就像踩了尾巴的狗。”
冯轻尘乜她一眼:“那又如何?我就不能在迷恋守真君之余顺带敬仰一下封沉善?”
孟烟寒冷笑:“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我看不出?道君按兵不动,是因为我和孟无悲都在前十列中,辟尘门声名更胜当年,宋明昀不问外事,可他弟弟宋明庭也在三年前便入了前十,欢喜宗的闻梅寻更是除你之外,年纪最轻的前十,与其说是前辈们隐退江湖,不如说是他们约好了要给后来的洗干净道路——那么,封家派出的那个前十,又是谁?”
杯盏交碰的声音清脆激越,孟烟寒抬起眼来,却见冯轻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冷道:“你脑子这么好使,也没见你查出鸡毛崽的来路。”
孟烟寒被他踩了痛脚,当即怒道:“怎么,你查到鸡毛崽了?”
冯轻尘冷笑着说:“又不是我捡的孩子,我查他作甚。”
“嘁。”孟烟寒起身下床,从他面前抢过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老娘等他自己承认,不急一时。倒是你,怎么还在这儿呆,不去追你的守真君了?”
“今日不追了。”冯轻尘摇摇头,语气中还有几分委屈,“守真君说了,今天要和抱朴子说些心里话,不许我去打扰。”
孟烟寒乐得看他沮丧的模样,大笑道:“看,打扰人家了吧,活该!”
“你不是最恨他俩?这会儿还帮他们说话?”
孟烟寒一撇嘴,振振有词:“恨,当然恨,但你更烦人就是了。”
冯轻尘:“呵,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至于萧漱华要去说的心里话,冯轻尘只看他当时欣喜的神情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孟烟寒没有追问,他只觉得大幸,因此也不计较孟烟寒指桑骂槐地说他几句,但守真君这样准备齐全......抱朴子知道吗?
冯轻尘不太敢想。
当年萧漱华所向披靡地杀至第一,白衣浸血,面具别在一边,孟无悲就立在他身侧,伸手替他抚平被面具勒出的红痕,多少人议论纷纷,只不过不敢抬上明面罢了。
孟烟寒早就躺上床,睡得香甜十分。她也年岁渐长,对于萧漱华和孟无悲的痛恨虽则分毫未减,却也逐渐学会去关心其他的事,譬如鸡毛崽的身世,再譬如和冯轻尘斗嘴的技术。
“血观音。”
孟烟寒半梦半醒地偏了偏头:“嗯?”
冯轻尘动动唇,轻声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