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1

萧漱华于武道上的天赋,足可令百年来的江湖人杰们一道瞠目叹服。

尤是他拔剑之后,月华倾转于他雪白的剑身,寒芒濯濯,而他身形腾挪好似飞云悬绅,雪剑霜衣,曼身妙容,因此那一丁点儿锐利的危机也被掩在这重重绝艳之下,唯独孟无悲清楚,在他错如莲绽的剑光下,炽盛的杀意有多么锋芒毕露。

萧漱华是头一次登上这般气派的擂台,从前他虽也经常伴在闻栩左右,多次观赏各种各样的比武争斗,这却是第一次亲身登台,即将执剑而战。比武和杀人是两回事,连孟无悲这样少言的人也难得提醒他数次“点到即止”,萧漱华抬手把面具别在一旁,这面具粗制滥造,只是拿皮筋系着一张硬纸皮,萧漱华却喜欢得很,任凭皮筋在他额头上勒出一道轻淡的红痕也不舍得摘下。

第一战的对手其貌不扬,据传却是封家某位闭关中的老前辈的私生子,必然武功不俗,名声也不小。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位倒也不是轻浮之辈,但对着萧漱华这样举世难寻的样貌也不舍动手——萧漱华却不谦让,他小荷剑虽远谈不上登峰造极,却也使得行云流水,加之小荷剑本就以奇诡迅速而为人们忌惮,心法又与寻常武道截然不同,丝毫不见众人追求的清正温和,取的乃是从速、从凶的意图,生来便是杀剑,因此桂殿秋出鞘,一剑便洞穿了对方左肩。

顷刻之间,宾客哗然,血流如注。

不过三息。

以最美艳的容貌,行最狠恶的杀事。

若非他是男儿身,恐怕今日过后便要传出罗刹女的威名了。

萧漱华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他盈盈笑着,兀自抽剑还鞘,忽然在满座静寂中听见身后一道老者的声音。

“小子,你师出何门何派?为何这般年纪,下手便如此狠辣?”

此话一出,满堂更寂,只余萧漱华轻轻的呼吸声绕着周围梁柱,仿佛几声经久不去的嗤笑。

而人们不敢插话,不因其他,盖因这问话之人,姓封,名为沉善。

封沉善,封家家主,为人刚正不阿,磊落光明,当年薛灵妙、江问知被人追杀,因为江湖前十中便有四人皆在其列,所以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寥寥无几,而封沉善和清如道君便是这寥寥中的两人。只不过清如道君收留他们一月有余,封沉善为他们怒而拔剑向群雄,却也无济于事,斯人已矣。

但如今天下,危山玉封沉善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晚辈没什么师父,剑谱也只是路边捡的,随便练练。”萧漱华自忖这老头不能轻惹,虽说封沉善岁数在前十中已算不得轻,但看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便能猜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

封沉善捋须而笑:“你天赋比之沉卿犹胜许多。若他也在这里,一定要赖着你较量一番了。”

封沉卿的大名连萧漱华也是听过的,据传这孩子年纪尚幼,却已在封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独封沉善这位堂兄说话才肯听进两句,其他时候都是狂得不行。

“前辈抬举了。”

封沉善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身前举着本子时刻等着落笔的无欢,启唇笑道:“小女娃戾气太重,真是枉费这般好的天赋哪。”

无欢正是本场的压阵人,这还是她见到一方是萧漱华才特意要来的机会,为的就是亲眼见一回萧漱华出糗——毕竟谁也不会相信,这人曾在欢喜宗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地过了十七年,如今再怎么天赋过人,又能过到哪里去?

萧漱华眉眼弯弯——过得不多,刚好到天下第一亲口夸他这份地步。

无欢一掀菱唇,冷冷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前辈赐教,不过贫道恰和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曾记错,他应当是半袖云闻宗主的亲传弟子才对。”

“哦?”封沉善回眼望向闻栩,后者带笑颔首,封沉善便道,“那倒更有意思了,老头子听说闻宗主门生众多,正儿八经的弟子却只有五人,百撷娇的明蕊,千樽酒的明秋,万斛珠的明月,再加上左右护法,怎么还出了个姓萧的?”

闻栩莫名被牵连,可他乐得如此,乖乖接话道:“本座弟子实为六人,三明双闻,以及一萧。一萧正是负责本座起居的。”

封沉善也笑:“不愧是闻宗主,风流果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他这话便说得有些嘲讽,但闻栩毕竟是云都出身,一路艰难到如今地位,怎么会把这种程度的讥诮放在心上,听过便忘,面上还能笑意微微:“说起来,徒弟不认本座,才教本座伤心。”

萧漱华正想开口,却见一道白影跃上擂台,袖袍微敛,仿如轻风过境,长身玉立,稳稳落在萧漱华身前。

孟无悲不懂这些唇枪舌剑,但也能听出闻栩不怀好意,他学不会云都惯爱的恶心人的伎俩,但他说话直来直去,反而能让人措手不及。因此众人只见一位白衣郎君眉眼冷峻,双唇一碰,声如朔风削石:“他不是你徒弟。”

闻栩眉梢微挑,孟无悲便继续着他直来直去的咄咄逼人:“你没有教他什么。”

“本座教他念书写字,教他穿衣打扮,”闻栩偏着头笑,他毕竟是萧漱华的启蒙导师,情态动作无一不和萧漱华相似,却只让孟无悲更觉恶心,闻栩只道,“孟道长若是喜欢如今的他,便更该感谢本座才是。”

“可他不想学。”孟无悲顿了顿,“贫道...也从未因这些东西...而轻薄或慢待于他。”

闻栩从鼻腔里嗯出一声,尾音拖长地重复:“轻薄...或慢待。”

“萧卿是君子。”孟无悲道,“无论他武功好不好,有没有被你折辱,是否出自欢喜宗门下,他是君子,因此贫道与之交。”

萧漱华被他挡在身后,这时已经扣回面具,人们看不见他神情,只能看见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眼中,有煌煌明月破云而出,徐徐升起。

封沉善已坐回他的位置,轻描淡写地抿了口茶,清如与他相距不远,尚能窥见他递来的一眼意味深长。但清如也懒得细究,今日无欢的自作主张,孟无悲的一反往常,都足够他头疼不已,偏偏此时闻栩还身处热闹还嫌不够热闹,兴致盎然地问:“你说他是君子,不知哪家君子出手会这么狠厉?压阵的可是辟尘门高徒,不如听听人家的见解?”

他本是看无欢也对萧漱华怨恨颇深,想来孟无悲这样帮萧漱华出头,无欢必定更要出离愤怒,写下的话不知该如何难听,正好激她一激,既扫了孟无悲萧漱华的颜面,也落一下辟尘门的那股子清高。

谁知无欢年岁不大,脾气却怪异得很,当即莫名其妙地横他一眼,寒声道:“闻宗主是拿什么身份命令贫道?”

闻栩微微一愣,从善如流:“本座不过是想听听道长高见。”

“高见?”无欢冷笑,“天尊知道,还请宗主问问天尊去罢。”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回走,将萧漱华所在的那册名录交还清如道君,清如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心中暗暗感谢着天尊,顺道瞥了一眼名录。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无欢当真不明是非,当众给萧漱华使绊子,让人嘲笑辟尘门眼界太浅,连个无名小卒也要为难,幸得无欢这回脾气怪在了点子上,反而连闻栩的面子也被她踩在脚下碾了一碾,着实是出了通气。

但清如低下头时,正瞧见名录上“萧卿”二字的底下,果然新添了一行簪花小楷,却并非他原先设想的穷凶极恶的辱骂之词,而是不轻不重的“剑招诡谲,身法高明,深不可测。然,杀心过盛,境界动荡,心法纰漏繁多。”

清如抬起眼来,望向在一旁低头无言的无欢,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这孩子虽然性格乖张,戾气颇重,但比起一鸣惊人的孟无悲,实在不曾犯过什么大错——本质仍是个乖孩子的。

闻栩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置气,而封沉善和清如都不开口,他也不便再追究萧漱华一事,索性眉眼轻抬,暂且放过他们。

萧漱华牵着孟无悲袖袂转身回走,忽觉脑门微微一震,耳边动静俱远,竟然是闻栩传音入密,只听他笑声轻浅,又似在嘲笑萧漱华的不自量力:“华儿真是不乖,居然任由情郎当众不给为父一点脸面。”

萧漱华步子一顿,孟无悲轻声问他:“怎么?”

萧漱华连忙摇头:“无事。”

闻栩的嗓音却依旧没停,兀自笑道:“华儿休做这些无用功了,三明敢暗中助你,为父已经罚过。可也能看出你生活拮据,这么多年,还没腻了这穷道士么?”

“回来罢,为父保证不会再厌烦你了。”

萧漱华回过头去,对上闻栩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那双眼里放出的寒光,犹如毒蛇吐信,紧紧地将他锁在四伏的危机之中。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同样传音入密,回他道:“我会回来的。”

“回来取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