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0

沈重暄回到问停山上时,天色大亮,褚晚真坐在他房间门口,不由自主地绞着手指,一见他回来,便快步走上前去,焦急道:“怎么样了?师父呢?——你说话啊,沈重暄!”

沈重暄看她一眼,轻道:“殿下今后跟我学武,或者回宫去。”

褚晚真这才注意到他一路浴光而来,背后却伏着个人,沈重暄抬头时,侧脸犹在那人脸庞蹭过,褚晚真伸手去抓,却被沈重暄猛一退身,堪堪躲过:“殿下去换一间房罢。这间的门被我弄坏了。”

“方才碧无穷沉着脸回来,受了好重的伤。是不是师父赢了?到底怎么...”

沈重暄极疲倦地掀了掀眼睑,觑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封琳,哑声道:“阿醒得休息。”

“你给我说实话,沈重暄,师父他到底......”

沈重暄略略扫视四周,他背上的人全无动静,生死不明,而冯恨晚和岑穆早便不见,这时还在的竟然只剩封琳释莲和褚晚真三人。

直到他背上的人缓缓舒出一口暖气,呼吸平稳而绵长,喷洒在沈重暄的脖间,烫起他心中一大片久违的狂喜。

“唔。”沈重暄心平气和,对上褚晚真满是关切的眼,轻声道,“阿醒无事。”

褚晚真愣了一瞬,喜极而泣,封琳眼中也陡然放出亮眼的光芒。

“好好长大。”

孟醒瞑目时,是真心实意地等死。

他眼前甚至当真仿如走马灯一般,历过二十年里的各色悲欢。

幼年的他穿着一身绸缎制的衣衫,宝冠博带,听着周围人变着法儿的夸赞,直到傅锁秋手中双剑落地,蹙眉苦笑,在血泊之中将他交予一身白衣的孟无悲。他在孟无悲身后俯视红尘,坐观天下,而后封琳朝他伸出手,冯恨晚向他敬一碗酒。后来他在冰天雪地里拜别他师父的孤冢,在草长莺飞的阳春里遇到沈重暄,三年如影随形,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又从来不缺因他而起的刀光剑影。

好好长大,好好活着,好好老去。

孟醒忽觉心口一痛,却是萧同悲蓦然抽剑还鞘,面如冰霜地抬腿踢开那把原本比在孟醒颈侧的酌霜剑。

酌霜剑孤零零地落在三尺开外,孟醒抬起眼来,满头雾水地望向萧同悲。

归元剑嗡鸣一声,萧同悲依然冷着眉眼。山风从他身前扑来,将他周身的血腥味儿送到孟醒鼻端。

“萧、萧前辈...重暄多谢前辈!”沈重暄忽然明白什么,狠狠地向他磕了一记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嶙峋的怪石之上,他似乎听见萧同悲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冷风过境。

萧同悲没有回头,他也走得艰难,但他脊背永远挺直,如他鞘中那柄宁折不屈的归元剑。

“萧某不杀无剑之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又像亡羊补牢般接道,“下不为例。”

孟醒昏睡了整整三日,沈重暄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褚晚真生来便是被伺候的,只能有心无力地被沈重暄挤开,直到沈重暄内力枯竭的事被冯恨晚发觉后强行摁上床榻,褚晚真怀疑自己连靠近孟醒三尺以内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四日孟醒醒过来时,床边守着的正是褚晚真。

“师父!”

小姑娘早乖乖换上了女装,她确生得美,眸若剪水,眉如远山,仿如芙蓉蘸水,新月出云,孟醒被她这一声叫唤逼得长眉轻蹙,又迷迷糊糊地惦记着小徒弟自尊,缓缓舒开眉宇,应了一声。

“师父喝不喝水?”褚晚真早就屏退了左右,一心想给孟醒留个好印象,当即端来一杯茶,孟醒只一眼便看出小侄女的热心,不便拒绝,只得就着她手里的杯盏浅抿一口,聊作润喉。

孟醒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得很,眼前犹且一阵一阵地发黑,脑中倒是渐渐清明,开口便问:“元元呢?”

褚晚真愣了一瞬:“元元?”

“你师兄。”

褚晚真恍然大悟:“师弟啊,他在隔壁房间休息呢。”

孟醒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师弟?”

褚晚真嘻嘻笑道:“对啊,我问过他们,师弟才十四岁——师父,我十五了!”

孟醒:“......好啊。”

孟醒哭笑不得,又听褚晚真噘着嘴不大乐意地控诉:“师父也真是,刚醒过来就问他,您昏了整三天呢!这三天...这三天,我也有这么一天是不吃不喝照顾您的啊。”

“一天?”

褚晚真闷闷不乐:“前两天是师弟拦着我!就知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呸!男男授受就可亲啦?”

许是她说得太真情实感,孟醒又对沈重暄了解非常,竟当真仿佛见到了沈重暄说着同春风一般的笑,说着与凛冬无二的话,把前来探望的小可怜顺宁公主死死拦在门外的模样。孟醒笑道:“你别和他计较,他是对我过分依赖。”

他话音未落,听得冯恨晚阴阳怪气地在门外一声吆喝:“哟——本座就说大清早的,谁敢这么不知趣,隔壁屋还躺着人呢,那小嘴叭叭地还怪会说道。”

褚晚真笑容立时垮下,居高临下的傲气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冯恨晚见死不救的事实,尽管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的无能为力。

冯恨晚推门进来时,孟醒半倚在床榻,依然病容苍白,满屋子盈满药味儿,冯恨晚一把捂住鼻子,戏谑道:“让本座来看看,这是哪家病妹妹啊?生得美不美,经得起碧无穷几剑呐?”

“少说几句。”孟醒被他惹得发笑,却懒得斗嘴,“元元如何了?”

冯恨晚道:“不急,还有气。”他停了停,又道,“你鉴灵剑诀第几重了?”

“太久没练,先前是五重,第六重始终受内力桎梏,怎么?”

冯恨晚冷笑一声,酸不拉几道:“你醒了就试试吧。”

孟醒愣了愣:“莫非这次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机缘?”

“你机缘可不是死里逃生。”冯恨晚从腰间拽下一只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笑道,“你以为你怎么三天就能醒?你那好徒弟可真是暴殄天物,独一无二的灵妙度厄丹,愣是被他塞给你,吊足了一口仙气。”

孟醒更是愕然:“灵妙度厄丹?——什么东西?”

冯恨晚:“......”

宋逐波得知灵妙度厄丹就这么被沈重暄一把喂给孟醒时,寒水煞本尊并无多言,只是擎着问寒刀的手越发地紧,岑穆只疑心这位恐怕已在心里左手孟醒右手沈重暄打包一块儿从问停山山顶丢下去喂鱼了。

但沈重暄倒无甚悔改之心,振振有词道:“阿醒有用。”

宋逐波牙齿咯咯作响,以生平最大的耐心道:“你就算是拿来给自己恢复点内力,它也算有用。”

沈重暄笑说:“那我拿来救师父,又有何不对?”

宋逐波无话可说。

孟醒敲开沈重暄的门,开门的是宋逐波。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见到孟醒也不多言,只是一双眼仿佛寒水,对孟醒温和善意的笑置之不理:“何事?”

孟醒:“?”

我看我徒弟还需要有事?

但孟醒大难不死,心情格外的好,全然不理宋逐波写了满脸的“赔钱货”,好脾气道:“辛苦宋兄了,贫道来看看元元。”

“他不想见...”

宋逐波话未说完,却听房内已传来沈重暄略带几分欣喜的声音:“阿醒?”

宋逐波:“......”

孟醒无辜地看他一眼,宋逐波冷笑道:“他不想见你要死不活的样子。”

封琳和释莲前一日便被褚晚真派去押送程子见,明说是要罚程子见□□一月,私底下却柳眉弯弯,向释莲道:“程前辈杀孽过重,后半生应当好好侍奉佛祖,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还是不要再劳烦他老人家了。”

释莲向她跪伏叩首,恭敬道:“小僧明白。”

褚晚真彼时微微点首,瞥了一眼窗外圆月:“你们尽快动身罢,封少侠还要顾好家中事,就不必和师父告别了。”

封琳沉默不言,只能拱手作是。

于是事至今时,总算告一段落。

但谁都没猜到,萧同悲会再次回到问停山。

沈重暄将最后一勺药汤喂进孟醒嘴里,拿手帕替他擦干净嘴,才听冯恨晚嘻嘻哈哈地和萧同悲插科打诨:“哎呀,怎么回来了?”

萧同悲面无表情地拂开冯恨晚搭在他肩上的手,神色却无比郑重:“萧某屏障破除了。”

孟醒心叫不好,面上仍笑:“恭喜。”

“我是来问,”萧同悲一字一句,“为何一笔勾销?”

“......”

萧同悲再次重复道:“你们欠元之的,如何一笔勾销?”

冯恨晚面色微微一凝,孟醒原本平静的神情也微微一变。

“我师兄,到底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