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封珏说过不需他操心,但沈重暄心中对封珏很有好感,何况有求于人,因此天不亮便拄着竹竿去到山中。
孟醒走时并未带走点酥剑,因此他随岑穆下山时也把点酥剑带在身上,尽管点酥依然对他不予理睬,但沈重暄如今内伤在身,也只能靠点酥横劈竖砍聊作自保,说要打猎,也不过是给封珏看个态度罢了。
沈重暄在打猎上天赋不精,这些事多半是靠孟醒醉眼朦胧地一把酌霜剑砸过去,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手到擒来。但所幸沈重暄身无所长,钓个鱼还是比萧同悲来得熟练。将近辰时,天光大亮,沈重暄撑了个懒腰,自从到问停山,孟醒总逼他在房中看书,这样早出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时竟还有写不习惯。
然而等他拎着一篓鲜鱼下山,正瞧见封琳抱臂站在客栈门口,释莲和程子见都进了客栈,此时只有封珏与封琳一道在外,两人皆是眉头紧皱。
奈何沈重暄身子还未养好,连带着五感都不如从前,加之封琳武功出类,谈话绝非寻常人能够窥探,因此遥遥隔着,沈重暄也只能看见两抹绯色衣影,对峙一般立着。两人交谈许久,客栈内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封琳连忙进了客栈,徒留封珏锁住眉头,在客栈外独自立着。
...恐怕是封珏说情没说成。
不多时,客栈内突然爆出一声轰鸣,门窗处皆散出一阵木屑烟尘。
冯恨晚的嗓音在客栈内如雷电轰响,漾着内力,蓦然炸开:“岂有此理!这沈重暄真是岂有此理!他师父尚且下落不明,他居然还敢独自往阳川跑了!诸位,不必多说,本座这便去阳川亲自抓——他——回——来!”
沈重暄:“......”
一时不知怎么言语,就在心里道一句多谢。
可那客栈中竟像有个和冯恨晚一般无二义愤填膺的少年,也大声骂道:“什么!枉他还比本殿先行拜入师门,居然这样忘恩负义!待本殿杀了燕还生,就拿他人头给师父插花!”
沈重暄身形晃了一瞬,竹竿连忙拄着地面,他也听不出这少年是当真义薄云天还是凑个热闹,虽然不知他慷的是哪门子慨,但要拿自己人头是没跑了。
既然有冯恨晚这样随机应变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老流氓在,想来岑穆、宋登云和封珏三人安危也不必操心,倘若真如封琼所言,那封琳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封珏一根汗毛,宋登云毕竟是宋明庭的宝贝儿子,即便里边来的那位自称“本殿”的是当朝太子,也要给宋家几分薄面,至于岑穆,沈重暄对他贤兄的应变能力十分看好,相信贤兄可以凭本事逢凶化吉。
沈重暄暗下决断,终于决心绕去另一侧下山,再继续追着孟醒燕还生离开的方向摸过去。
而他身后风声飒然,一抹玄影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封珏此刻只觉悔恨,她对沈重暄再三保证封琳一定不会心狠至此,直到封琳咬牙切齿,恼怒又隐忍地立在她跟前,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一声“姐”,迸着星火点点,全是他言语难表的怒意。
“姐,你实话跟我说,沈重暄到底往哪边去了?”
封珏彼时尚不知他决心这般不容动摇,好言劝道:“沈少侠武功不俗,你又何必为难他呢?我和沈少侠虽然交情不深,但也能看出他本性良善,如你小时候一般无二......”
“别提小时候。”封琳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封珏会在这里出现,这时怒火难平,恨铁不成钢,道,“姐不想嫁宋登云,我便帮姐拖延婚期数年之久,姐想逃离本家,出去放松一段时间,我就派人保护姐...你不想嫁宋登云,却和他孤男寡女这般久,还甩掉我派来保护你的人,阿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封珏愣愣,她逃出家中确有一段时日,当时只觉得那天家中防范稀松,虽有人尾随保护,却也和素日出行无异,甚至更为轻松,至于甩掉保护她的人,也绝非她本愿,不过是按着宋登云规划的路线行进,她一直蒙在鼓里,只以为那些人发现她走出太远,回家报信去了。
“我、我没想你会这样为难...”
“现在不是我为难。”封珏于封琳而言确实意义非凡,以至于封琳这时情绪稍稍平复,语气便回归平静,面上重新带笑,“阿姐,等会儿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家,你先不回本家,去海州,到了那里便修书一封寄回家里,就说是我把你接过去游玩了一番,父亲若怪罪下来,只管往我身上推。宋登云,让他自己滚回宋家去,这次听我安排,不要再莽撞行事。”
封珏二十余年身处封家,早已习惯听从安排,若不是封琳后起势大,她一女儿身在家中也属实难熬。但无论封琳再怎么教她反抗,刻在骨子里的柔顺温和已褪不干净,她天性如此,后天也总逆来顺受,因而只是沉默着答应,不再多言。
“再有,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宋登云今年也及冠了,你比他还大...已没有理由再拖了。”封琳想了想宋登云见到二殿下时那副惊愕的模样,不免嫌弃地皱了皱眉,“宋九...我也不太看好他本身,但宋家瘦死骆驼比马大,宋明庭若一命呜呼,宋家必然是宋九的天下。阿姐若不喜欢他,只管寻理由回家多住,他敢有半句怨言,交由我来处理。”
封珏听到这里才觉不对,皱眉疑道:“因何是登云?论武功,论地位,宋七公子才是上上之选罢?”
封琳瞥她一眼,坦诚道:“宋逐波成不了气候。”
“为何?”封珏不自觉地攥紧衣袂,“他是江湖前十,又是宋明昀前辈的儿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因何不成气候?”
封琳叹一口气,一语带过:“他得罪了人。”他顿了顿,似乎记起什么,忽然扫了封珏一眼,封珏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寒,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封琳定了定神,转口道:“无事。阿姐还没告诉我,沈重暄到底去了哪里?”
“...沈少侠...江湖中人不可言而无信,琳儿能不能给姐姐留几分情面,只这一次,且饶过他罢?”
“阿姐不是江湖中人。”封琳偏了偏头,神情淡漠,唇畔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阿姐是下一任宋家夫人。身为四大门的夫人,阿姐理应以大局为重。”
“可我......”
“阿姐虽是嫡出,却因是女儿备受冷待,如今能进宋家,虽然算不上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有琳儿给阿姐撑腰,阿姐今后必定富贵无忧,平安无恙。”封琳停了片刻,望向封珏的眼里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琳儿如今所做的事,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倘若一朝事发,必定尸骨无存。恐连累阿姐,故不敢干涉太多,宋家夫人或许是我最后能帮阿姐做到的,就请阿姐,不要再任性了。”
封珏被他所说吓了一跳,当即心怀惴惴地拉住他袖袂,追问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现在的日子不已经够了吗...琅儿不知去向,家中数你势大,等叔父...总是你和琅儿可得,无论是谁,你俩感情这般好,都不会吃苦了啊!”
“......”封琳轻轻掰开封珏指节泛白的手,并不言语,恰好客栈内传来二殿下一声斥骂,不知是骂释莲还是程子见,封琳立时转身进去,再没理会封珏。
岑穆从客栈内偷偷溜出来,正瞧见失魂落魄的封珏,顾念着对方是女子,也不好冒然去哄,只能低声安慰:“姑娘别怄气了,方才冯前辈已用内力查探,沈兄早就不在附近了,不必忧心,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封珏勉强挤出一抹笑,张口欲言未言,往对面的问停山眺望一眼,随岑穆一道回进客栈,却见那轻狂骄傲的二殿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这时眉眼弯弯,笑意淡淡,冯恨晚在一旁默声喝酒,无人言语。
“都进来啦?”二殿下倏忽一笑,拍拍身边的板凳,“来,这位红衣姐姐过来坐。”
封琳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封珏,低声道:“殿下不可,如此不知来历的草民,怎可与您......”
二殿下不耐地甩他一眼:“本殿说坐就可以坐。”
封珏茫然四顾,却见周遭都不再有人说话,宋登云有心插言,但看封琳说话都不起作用,也只能悻悻然闭嘴了。
“来啊——”
封珏咬咬牙,垂首上前,安安静静地落座了。
“真是好看。”二殿下笑眯了眼,偏首支腮将她打量一番,“诚如皇兄所说,姑娘家果然还是要温柔的更好看。”
“...承、承蒙殿下厚爱。”封珏多年养在深闺,虽然武功不差,但也少和外人来往,这时摸不清二殿下这话是调侃还是其他用意,只能战战兢兢地有一回一。
二殿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姐姐,你看本殿好看吗?”
“殿下...天人之姿,无人能及。”
“比起那个姓沈的白眼狼呢?”
封珏愣了愣,这时才发觉这两人竟都是十四五的光景,二殿下应当稍大一点,但也还是未及长开的眉眼,虽然精致,却也青涩。小孩子总爱攀比,何况这两人都自称是酩酊剑的徒弟?
封珏也不知道为何同门师兄弟还不曾谋面,只能试探着道:“沈少侠...更英气一些,殿下却更华美,有贵胄之气。”
二殿下嗤笑一声:“废话。”转而扬手,懒懒道:“哎呀,算啦,不吓你们了。释莲和尚?来,跟我说说你刚拿到的消息。”
封珏浑身寒毛一立,下意识望向封琳,却见封琳也满目错愕,二殿下把他们反应尽收眼底,冷笑道:“怎么?以为本殿不靠封家,就无从知道那小白眼狼的消息了?”
冯恨晚右手不着痕迹地动了一瞬,正想摸上身后的从流剑,却听二殿下补道:“冯前辈,本殿可是听说您和我师父关系不错才对您这么客气,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父皇担心江湖上鱼龙混杂,本殿一个孩子被人欺负,这次来问川,带了三十大内高手...当然,您若是有抱朴子这般神通,还请拔剑,也让本殿看个新鲜。”
冯恨晚咬咬牙,沉默地把手放下。
释莲行了一记佛礼,恭恭敬敬道:“回殿下的话,有人来报,沈重暄仍在问停山中,可要派人搜山?”
二殿下慢条斯理地理着护腕,轻声道:“不用。”
几人刚松一口气,又听二殿下语气轻浅,甚而带笑:“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