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6

释莲究竟有多强?

这是横亘在沈重暄心里的疑问。

假如释莲禅门当真如此不济,释莲即便是那个失踪的大师兄,下一任掌门,又能强到哪里去?

沈重暄知道自己不该分神,但他作揖行礼时,余光忽然飘至孟醒那里,孟醒正和冯恨晚推搡打闹,封琳立在他身旁,也是眉眼带笑。

释莲很强,他会阻碍阿醒。

“望禅师不吝赐教。”

他说这话时,掷地有声。

这场对决开始时,不过日上三竿,结束时却已是金乌欲颓。

这无疑是这次试剑会迄今为止历时最久的一场。

折璧未动,剑意先行。

沈重暄飞身点步,掌风凌厉如刀,直向释莲劈去。释莲未料他上来便全力以赴,丝毫没有试探,当即一掐持珠,佛珠在他指间飞快数过,释莲身形亦成快风残影,任凭沈重暄连出十八掌,释莲只捻珠躲避,步子从容悠然,衣不带风,恍如电过。

二人此前都不曾全力以赴,沈重暄是为克制杀意,释莲则是有心隐藏实力,这时却皆如流风烟雪,轻快非常人能匹。沈重暄心下微寒,他已是竭尽心力,依然未能逼出释莲的下限,恐怕当真只有孟醒亲自动手,才能让这人认认真真地一番对付了。

台下众人凝神屏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重暄这么不遗余力的掌,和释莲这么游刃有余的轻功。一旁宋逐波负手而立,薄唇略动,扶在刀柄上的手指轻轻相碰。

“你家徒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走个过场就下台吗?”冯恨晚双眼虽盲,耳力却过人,单听风声就知是沈重暄没有听话,赶紧推了把身侧孟醒,“快想法子拦下来。”

孟醒也没想到沈重暄会这样拼命,沈重暄向来嘴硬心软,对他的话不算言听计从,但也不会阳奉阴违,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没听他的劝告。

更糟糕的是,他看见沈重暄每一掌都冲着释莲的命门,倘若释莲踏错一步,必定非死即伤——元元的杀意竟炽烈至此,而他为人师长,分毫不知。

“元元他......”封琳顿了顿,望向孟醒,“他在试释莲的深浅。”

他在为你铺路。

释莲先前从不曾展露轻功,然而在沈重暄如此频繁的出掌下他不得不施展浮屠轻功,而孟醒只需要一眼,便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想,释莲的确是浮屠中人。

接着呢,逼释莲出掌,逼释莲反击,逼释莲出杀招?

孟醒心下发冷。

释莲出掌了。

双掌相对,沈重暄初初现出的笑容顷刻凝固。

——释莲的内力更甚于他!

那一掌利落干脆,毫无寻常僧人的绵长温润之感,对上的一刹那,仿佛血海滔天,杀意深沉磅礴,沈重暄连退三尺也未能摆脱这一掌的余威。

释莲依然含笑,他没有动怒,他只是全了眼前这位小施主的心愿。

该认输了吧,他已动了六成力,再倔的孩子也该退了。

沈重暄沉默地停住后退的步子,他立在擂台边缘,几近倾倒,转头的片刻之间,喷涌的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齿间突破重围,一大片地喷溅在他一身白衣之上,手腕处扭曲寸许,很快便肿起一大片。

释莲那边与他强行对掌,也受了轻伤,还礼一般轻轻侧头,吐出一小口血沫,笑容依旧。

“沈少侠好生厉害。”释莲弯眼笑着,有心给沈重暄找个台阶,方才是他不曾留意,没发现沈重暄竟连护体内力都分毫未留,否则他也不会伤沈重暄到这种地步。

应该是无力再出鉴灵了,可惜了。

沈重暄却没有领这份情。

他嘴唇上满是鲜血,面色却苍白,抬手一拭唇角,血迹便在他袖袂上斑驳成一片。

“再来。”他拔出腰间折璧,少年嗓音清越,目光坚定,“望禅师,不吝赐教。”

释莲面色微寒,眸子却明亮。

——鉴灵。

冯恨晚下意识去扯孟醒,却只触到孟醒手心一片冰凉。

岑穆退开三尺,默默地躲去封琳身后,果然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听见美人道长启唇,声音低哑悦耳:“找死吗。”

下一刻,孟醒飞出人围,酌霜剑出鞘半寸,却见宋逐波举步过来,横刀在前,刀光如雪:“闲杂人等,不得干涉。”

“......”孟醒侧目去看,沈重暄已然平举出剑,双眸亮如星辰,他身上有血色深沉,更多的却依然是素白霜华,仍是纯粹干净的少年面貌,永怀无知无畏的决心,孟醒默然收剑,转身便走,“干涉个屁。”

三寸草、无边木。

怪石无情,草木有心。

折璧所指,生机丛生。

沈重暄白衣胜雪,却凌于万丈春意之上,释莲双手合十,眼前仿佛惊天碧浪,却见释莲阖目宣一声佛号,身如凛冬时的耸峻山壁,霜重雪寒,于是草木失色,春华尽退。

沈重暄喉中鲜血滚烫,终于忍无可忍,再度喷出一口,只余满齿腥甜。

但折璧未停。

纵是朔风呼啸,寒凉如刀,寸寸割裂他衣衫和肌肤,血珠从衣下渗出,一丝一毫地染透衣衫,白衣几成血衣,犹未改,少年赤子心。

沈重暄只是双手擎剑,折璧诣天。

千里河、万仞山。

少年仗剑走,烈酒来温喉。

千载春秋,万里山河,只在他收袖之际剑尖略抖,山岳长河都在他剑身凝作片刻灵华,剑光如织,沈重暄连出四十九剑,却也只换得释莲微微蹙眉。

他们两人都知道,甚至观战的众人都知道,沈重暄已是后力不继了。

拂云身之神妙,天下共知,如今第一次见到拂云身运至一半便摔落在地的剑客,都是大惊失色。

却见沈重暄连运展轻功的内力也不保留,只在将落未落时依然递出最后一剑,终于刺进释莲肩胛,释莲沉默着捏上折璧,沈重暄阖目,仿佛霎时间人声远去。

沈重暄感觉很累,累到察觉不到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的筋脉似乎都在寸寸崩裂,血肉在争先恐后地迸出皮肤,沈重暄手里的折璧已经溃烂成尘,飘散如烟。

释莲的后颈也滚下一滴冷汗。

他从未见过在试剑会上拼到这地步的孩子。

只是一场试剑会而已,又不是生死决斗,分明是了无希望的死局了,何苦如此?

“阿弥陀佛。沈少侠,你已撑不住了。”

释莲面相慈悲温柔,一袭僧袍依然不染纤尘,与前几次一样,他始终将自己的实力控制在看似势均力敌,实则稳操胜券的程度。但这是他第一次劝人认输,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本来并不危及生死的擂台上把自己置于生死一线的险境。

但鉴灵剑招还未完。

沈重暄拄剑半跪,垂首咳血。

释莲心中暗叹,果然鉴灵还是需要见孟醒出手的,沈重暄始终年岁太小,功力不够。

宋逐波上前一步,眼神轻慢地扫过沈重暄周身伤势,拿起一旁名录,道:“华都释莲胜。”

释莲点住穴位,暂且止住肩上的剑伤,垂目道:“阿弥陀佛,承让。”

“我...”沈重暄挣扎着扬起头,艰难道,“我还......”

一把拂尘蓦然糊上他脸,头顶传来孟醒恶狠狠的声音:“你还个屁!”

“......”沈重暄本还想强撑着再逼出几招,忽然听见孟醒说话,下意识地松了周身防备,昏昏沉沉地合上眸子,片刻便没了知觉,任凭孟醒从他腰间抓下木牌递给宋逐波,恐吓着说:“你吐点象牙行不行,元元还小。”

宋逐波动作停滞片刻,抬头瞪了孟醒一眼,孟醒都疑心他是要提笔在自己脸上写“诲人不倦桃李芬芳”了,才见宋逐波终于从善如流地在牌上刻下“道心坚定”四字,孟醒咂了咂嘴,横抱起自家徒弟便要下台,释莲在他身后宣了声佛号,道:“沈少侠天资聪颖,根骨上佳,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名侠。”

孟醒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头也不回。

“不必,贫道只想他一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