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前五百后,每一战罢都会在签牌有所注释,沈重暄经历两战,名列第四百六十七,却因两场都是双方对掌之后对手便草草下场认输,因而旁观人依然不曾见他拔剑,始终只看到沈重暄上场时捏着他的木中孟醒,寒暄客套之后打出一掌,下场时木中孟醒依然八风不动,兀自安好。
沈重暄的签牌上终于添了一句注释:“内力浑厚,暂不可测。”
孟醒乐得如此,只管把沈重暄关在房里看书,这些书皆是宋家所藏,这回带来给参加试剑会的侠客研习,以展大家风范。
第三天,继广源之后,沈重暄将再度遭遇一位大家之子。
岑穆早便热心地替这位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的沈元兄弟搜罗来小道消息,坚信二人感情不染世俗,无关名利,纵使人家师父是酩酊剑孟醒也绝不轻易放弃兄弟,这时孟醒下山追释莲去,岑穆就捏着纸条站在门外给他诵读:“沈兄抽到的四十二号,乃宋家嫡系的一位公子,这次是宋家主场,沈兄可要千万小心。”
沈重暄把书搁下,他门被孟醒锁得结实,但不妨碍他开窗,于是推开木窗和岑穆对视一眼,沈重暄瞧着这位被孟醒揍得灰头土脸还不忘兄弟情义的小哥,只觉好笑不已:“多谢岑兄如此帮扶,沈某感激不尽。不知岑兄战果如何?”
岑穆摸摸鼻尖,叹道:“我只是来看个热闹,打架是不在行的,前五百没进得了,止步六百了。”
沈重暄劝说:“六百也不差了,沈某如今也不过四百多名。”
“令师酩酊剑是第九,想必沈兄也不会差,如今这样低调,从不拔剑,是想留待决战时猪吃老虎吧?”
沈重暄面上笑意不改,心中却略感苦涩。孟醒领他来试剑会,却还不曾赐剑给他,寻常的剑他又总觉得不趁手,这般下去,岂不是非点酥不可?
“岑兄实在高看了。阿醒之强在其天资,沈某根骨之劣,不值一提。”
岑穆顿觉这厮的话颇有点嘲讽之意,很想骂他一顿,又怕孟醒突然杀回,看沈重暄神色认真,居然像是当真以为自己根骨极差:“愚兄多嘴一句,沈兄身边是只有令师这般武功神妙之辈吧?”
“也不全是。”沈重暄想了想,“我与明州封琼也有故,他就远逊于阿醒。”
岑穆:“......”
岑穆顿了会儿,诚恳道:“沈兄,封琼在上一届试剑会,也是进了前百的。”
沈重暄连忙闭嘴,不再开口,岑穆呼天唤地地嚎了会儿天道不仁,有人生而怀抱金玉,他却夙夜只咽糟糠,悲夫天地何其不平哉。
一顿惨叫结束,岑穆还是尽职地捋开纸条,不忘道:“甚至你打赢的那个广源禅师,上一届也是进了前五百的,这回被你打得着了相,止步九百多名了。”
“这次你对面的是宋承卿,运道是真的不行,这次还是宋逐波前来压阵......沈兄,自求多福!”
沈重暄便问:“宋承卿可有何特别之处?”
岑穆挠挠头,想说宋家人的刀法他看不懂,却觉背后一阵寒凉,孟醒的冷笑声由远及近,缥缈如鬼魅随形:“岑小哥又来?不会是看中我家元元的如花美貌了吧?”
沈重暄毫不犹豫地死道友不死贫道,拉窗一关,飞快坐回位子上接着看书,空留岑穆面朝闭窗背临孟醒,手里还捏着张迎风飘扬的纸条,颤颤巍巍道:“孟、孟前辈,我来给沈兄介绍他下轮的敌人。”
“哦?”孟醒好整以暇地倚门一立,烟笼横波一般的眼就此一睨,“继续说,贫道也听听。”
岑穆如蒙大赦地展开纸条,字正腔圆地朗读道:“宋承卿,十七岁,宋家嫡系,善刀,幼从宋逐波研习宋家断流刀,上一届试剑会中名列第一百零三名,据说三年间进步神速,坊间传言这回他是奔着前五十来的。”
孟醒并指一点他额头,笑骂一句:“蠢,但也辛苦你了。”
岑穆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对沈兄有用就好。”
孟醒:“当然没用。”
岑穆:“......”
为免被孟醒提剑戳得体无完肤,岑穆不敢再吟诗作对地振袖质问天地日月,只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孟醒见他走远,这才从怀里摸出钥匙,缓缓开了门锁,果然见到沈重暄正装模作样目不转睛地在那儿看书,又笑又气。孟醒再从袖中摸出一袋小巧精致的糕点,芬芳馥郁,沈重暄肚子诚实地叫了一声,抬眼便见孟醒眼眸噙笑,正拎着糕点瞧他。
“尝尝,为师从封琳那边抢的,如意糕。”
沈重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拧,又极快地舒展开来:“封前辈?”
“不是为师去找他,是释莲去找了他。”孟醒转身把门合上,房外月色于他衫上流淌成河,似有东风吹落星子的碎屑,漂泊至他一双眼眸,盛载着月华清清,星河灿烂,“今天释莲的对手正是宋承卿,为师观战之后,略有所感。”
沈重暄抬眼望他,孟醒却就此住口,含笑轻声道:“撒个娇?”
沈重暄:“......”
撒娇当然是不可能的,沈重暄跟着孟醒之后就没学过撒娇,孟醒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确定是熬不到沈重暄服软了,只能敲着桌面小声嘟囔着坐下,心下难平,只好又把岑穆拉出来骂:“你就和那姓岑的玩儿吧,早晚玩废。”
沈重暄不发一言,只端正坐着,孟醒只好言归正传:“释莲和他打得不相上下,但依贫道看,释莲恐怕只出了三成不到,最后看似释莲险胜,但宋承卿毕竟是狼狈离场,释莲衣衫整洁,下台后仍有余力运功至封琳房间,可见不凡。宋承卿的刀,还不及宋逐波十之一二,徒有其形,不过尔尔。”
孟醒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翻起沈重暄扣着的书,道:“前半本看完了吗?”
“在看第二遍,有些地方还没弄懂。”
“不需要弄懂。宋家刀法断流刀,取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登峰造极者,如宋明庭宋逐波之辈,应该当真已到隔海断流的境界了,宋承卿自然差之甚远。”孟醒眼睑微阖,其实以他这般武功,是不屑研究对手长处短板的,锋芒不需避让,软肋无需专攻,到了前十的境界,皆是气息圆融境界稳固,不过是战时瞬息万变,谁能抢先一步便是赢家,“这本书讲的是‘悬元刀’,乃宋家真祖所修,后来历代修纂,才更改为‘断流刀’,刀剑真意如出一辙,但招式已有千万变化。你长处在内力不假,但前两场你都靠内力取胜,为师以为不可。”
他撇下一眼,似笑非笑:“毕竟这江湖上内力胜于你的,少说也有数十。”
“那你明天会把点酥给我吗?”
“程子见之流活着一天,你就不用指望点酥。”
沈重暄不再多说,拿起书接着埋头苦读,孟醒心知他多少又有些置气,但自己确然没有在程子见手下百分百保全沈重暄的底气,嘴上却不肯坦白,只能把如意糕往桌上一搁,自顾自地回榻上擦剑了。
二人各司其职,不再多说,等孟醒擦完一遍,抬眼瞧见装如意糕的帕子已是空空如也,便知沈重暄这是释怀了。临睡前,孟醒睡眼朦胧,却还挣扎着起身,替沈重暄剪去多余烛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动作静悄无声,唯独青丝垂下时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沈重暄悄悄侧目瞥他,只看见孟醒倒头一扯棉被,阖目睡得酣甜。
宋承卿极崇拜宋逐波,因此也是一身黑衣,这场压阵的宋逐波与他似乎交情不错,上场前宋承卿请福,宋逐波往常是懒得搭理的,今日却破天荒地赏他一眼,微微颔首。
众人俱惊。
名侠予福是无上的荣光,意味着这位名侠认可你的武功。孟醒最不耐烦这套虚礼,沈重暄回眼望他时,孟醒挑了挑眉:“直接去。”
“......”沈重暄张口,却没多说。孟醒忽然抬指点在他眉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有福,为师信你。”
沈重暄双眼骤亮。
宋承卿是刀客,自然没有再和沈重暄对掌的道理,何况沈重暄内力深厚已成共识,宋承卿不是傻子,对这匹突然杀出的黑马也绝无慢待之心。
“宋承卿,刀名流月。请赐教。”宋承卿抱拳一礼,沈重暄也不慌乱:“沈重暄,剑名折璧。请赐教。”
这般介绍武器,已是大礼,表明双方皆愿全力以赴,尊重对手。
换做孟醒,断会轻飘飘地递一眼不屑过去,直接挥剑便刺。然,因他是沈重暄,所以愿全了这套礼数,接过宋承卿的善意。
宋家的刀多为打刀,唯当年宋明昀曾用陌刀,此后宋逐波承其衣钵,也用陌刀——宋承卿尊崇宋逐波,因此流月也是陌刀。
流月长约一丈二,刃有九尺,刀面如镜,雪亮非凡,可鉴日月。
宋承卿只一横刀,周身内力涌动,几步跨来,沈重暄当即身如白鹤,一跃而起。流月却如附骨一般如影随形,沈重暄足点刀面,飞踏数步,拂云身运到极致,光影刹那,只在他周身流转倾和,宋承卿沉腕翻刀而上,刀光锃亮,也照亮少年冷峻的眉眼,沈重暄终于出剑。
流月猛如蛟龙,在宋承卿手中赫赫生风。
他的刀意至盛至炽,刀式至简至繁。
沈重暄曳枝翻腕,折璧抵上流月刃锋,星火四溅,清鸣激烈,折璧本就脆性,此时寸寸销断,如有火燃。
“宋承卿又强了不少啊......难怪寒水煞会予福给他。”
孟醒听得冯恨晚嘀咕,转头问道:“你赌谁赢?”
“若你徒弟用的是点酥,那凭内力也能将他耗死。你倒好,不准人用剑,不教人酩酊,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孟醒嗤笑一声,望向折璧枝上星星点点似萌未发的绿意,笃定道:“元元赢定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刹那间人声鼎沸,但见台上形势陡变,折璧断裂些许后,流月竟再未得寸进。
宋承卿手腕微颤,只觉自己似乎劈上了千仞山岳,再难攻近半分。
沈重暄笑如明阳,向宋承卿略显诧异的脸微一点头,只这一点,他霜华倾覆一般的白衣再度旋开,拂云身节节攀高,折璧脱刀而离,流月刀猛然卸力,明亮的刀面映出宋承卿愕然的脸。
沈重暄步伐轻盈从容,折璧贴形,宋承卿还欲尾随,刀锋翻沉,倾天寒江滔滔而去,翻涌不休。却见沈重暄于空中缓然回身,锦靴于支着灯笼的长竿上略略一点,折璧只如茫茫长夜之中叩破黑暗的一点萤火,又如迎着汹然狂潮的一叶扁舟,孤绝却至勇,兀自压浪而上。
折璧枝头有生机绵延无边,如少年不曾低下的头颅。
宋承卿还想变刀,然而沈重暄剑意正炽,折璧在他手中灵动如飞,刀剑相叩,铿锵不止。
沈重暄面上笑意从不惊变,轻淡柔和,尊重而谦逊。
宋承卿蓦然色变,流月刀猛然下坠,沉如千钧。
仿佛天地骤裂,山河崩毁。
他的刀是断流,是滔滔不绝澎湃不休的大江,折璧忽如真正的剑,剑芒绽放于漆黑压抑的江水之中,愈燃愈盛。
沈重暄挥剑。
鉴灵可鉴,草木枯荣更迭,山河生灭往复。
于是山岳俱在他剑锋,万灵从命,天地相压。
鉴灵第四式,万仞山。
折璧停在宋承卿喉前半寸,流月刀已摔落在地。
“......你。”
沈重暄的眼弯了弯:“承让。”
“我没让。”宋承卿双眼却光芒大盛,“你好强!”
沈重暄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人群中负手噙笑的孟醒,也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幸不辱命,谢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