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沈重暄所说,释莲禅门忠于朝廷,大弟子皆是朝廷培养,再继承禅门,类同于明面上的浮屠。与寻常寺院不同的是,历代住持皆法号释莲,只不知是从弟子时期就是释莲,还是继位后改为释莲。
三人有心观察释莲和尚,但直到试剑会众人到齐,整整两天有余,释莲也再未露面。
试剑会只列江湖前十的席位,四大门的门主也不能例外。事实上四大门的门主中三位都在前十,独封家家主武功不济,因此这次也对外传家中派有封琳持家主令前来压阵。
试剑会三年一度,声势浩大。然而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群英凋敝,当年前十被守真君杀得七零八落,堪堪幸存的也少能敌过当年心魔,十多年间又有几人或失踪、或病逝,留待今日,当年的前十也只余乌啼月宋明庭、白剑主程子见、摘花客冯恨晚三人而已。因此如今的前十,大多为新秀一辈,诸如萧同悲、封琳、燕还生等人,若放在当年,其中或只有萧同悲孟醒可跻身前十罢了。
而这天一改先前的细雨绵密,雨后初霁,天光破云,释莲同燕还生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孟醒领着一老一少,拖家带口地尾随其后。试剑会台下已是人山人海,留出的十个席位却依然空空如也,仿佛前十都在暗自较劲,谁先露面就是输了气派。
沈重暄虽然年纪小,但到场的也不乏十四五岁的江湖新秀,且内力磅礴,龙行虎步,再一对比身旁一蓬头垢面霜眉雪发的老头、一面如冠玉明眸秀眉的青年,常人多以为这是三口之家被一孩子带来一起凑个热闹。
“小兄弟,你是来看碧无穷的,还是来看梨花砚的?怎么还带个拖油瓶老头呢?”
沈重暄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何是看他俩?”
冯恨晚眼皮抬了一瞬,鼻腔哼出声冷笑,好歹被孟醒拽着没有多说。
“嗨,碧无穷和梨花砚都是先前寂寂无名,后来横空出世,不正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最向往的吗?”那人语气不算客气,但也应非刻意奚落,因此孟醒含笑攥拳时沈重暄连忙把他手握在手心,笑着回应:“在下并非为他们。”
“难不成是斩春君?厉害倒是厉害,可听说他与欢喜宗妖人走得近......这位公子生得如花似玉的,功夫恐怕不太好吧,可要紧张着点。”
如花似玉的孟醒假笑道:“那可多谢兄台关心。”
得美人一笑,这人当即心旌摇曳,还想多说,却听一道风过,前边不远处飞起一道赤色衣影,款款落在试剑台上,绯袍玄琴,笑意清润,如此温文尔雅,正是燕还生。
前十总算出了一位,众人皆惊叹着望去,燕还生却不急着落座,忽然向孟醒所在的地方缓缓一躬身,嗓音清澈:“请。”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争相回看,但见孟醒从容一笑,跟着一让身形,朝冯恨晚一拱手:“冯前辈,请。”
冯恨晚:“?”
人斩春君请你酩酊剑管我摘花客什么事?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虽和宋明庭程子见一般无二,都是当年前十的幸存者,但年岁确实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迄今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但他毕竟只是个独行客,身无长物,又不喜纷争、不爱权势,因此日子过得潦倒,早早地双鬓染雪,如今鹤发童颜,倒像个六七十的糟老头子了。
冯恨晚被他卖得舒服,恨得牙痒痒,又见沈重暄跟着他师父一侧步,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向他一弯身,没用的拖油瓶老头冷笑一声,拎着剑鞘指了指孟醒二人:“当真不肖!”
言罢,拖油瓶飞身连点数步,脚尖在孟醒鞋面一抵,身如飞燕,徐徐旋落于试剑台上,也向燕还生一拱手,头却转向方才那路人,一双早就没了眼珠的眼眶仿佛正透过黑布注视人家:“小子孝顺,本座喜欢。”
燕还生:“......前辈玩笑了。”
路人颤抖着看了眼沈重暄,沈重暄温然一笑:“兄台不必担心,冯前辈绝非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台上两人尚来不及一见如故忘年结拜,台下又是一声惊呼,只见电光石火之间,一玄一白两道人影闪上试剑台,其中白影大声笑说:“诶,宋某与小侄身为东道主竟来晚了,但想必诸君也不会怪罪——还有哪几位没来?”
自然是排在第二的乌啼月宋明庭和第六的寒水煞宋逐波叔侄二人。
宋家虽出身草莽,宋明庭是短命哥哥宋明昀却性格儒雅,进退有度,在萧漱华孟无悲都不管事的那几年,名列江湖第三,隐约有一统江湖之势,可他虽然和萧漱华无冤无仇,却在同悲山之乱初初现世时最先提出诛杀孽子,萧漱华何其孤傲,当即乘夜奔袭而至,攻其不备,玉楼春剑锋轻掠,宋明昀便人头落地,匆匆而逝,只留下少不更事的儿子宋逐波,和性格暴跳如雷的弟弟宋明庭。
宋明庭也为怀念故去的哥哥,常年着白衣,只是他性格急躁,身材魁梧,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做家主,确然不合格,不仅宋家近几年衰颓明显,作为东道主却连试剑会也迟到,便可看出其心思不细,难堪一家之主。
而宋逐波也和他父亲不同,性格冷淡,在江湖上倒似另一个碧无穷,但毕竟有家族束缚,做事不曾太过张扬高调,只是平平常常地练刀习武,逐次爬至第六。
宋逐波显然不太想虚与委蛇地走些过场,也不和其他人寒暄,直接坐到位子上,宋明庭也只向冯恨晚一拱手,冯恨晚记得这老小子当年说萧漱华坏话,于是瞎着眼睛转开脸去,宋明庭便乐呵呵地坐回位置,不和他一般见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迟,诸君莫怪。”
话音泠泠,清似山溪,脆若裂帛,众人不及抬眼,只见远方一片轻云掠来,一道烟青自云端款款而坠,再见她手中拂尘轻扬,抚上一寸云端,那云再度腾起,轻灵如风,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霜羽白鹤。
鹤自山中至,仙从天外来。
人尽皆知,霜羽出孤山,道君入浊世。那坤道青丝绾髻,道冠岌岌,玄青道袍加身,鹤纹细绣,展翅于衫。
她声音虽清冷,人也如清高出尘的高岭之花,沈重暄却发觉她行礼的手指微颤,唇线平直,似乎颇有几分紧张。
孟醒好心解释:“辟尘门少出女掌门,也就是清如门下两个徒弟都跑了,清徵道君只得赶鸭子上架,虽然已掌门十多年,但据说除了试剑会不得不露面证明一下辟尘门实力,其他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封山,怕生得很。”
沈重暄忍俊不禁:“原来门主还得像清如道君那般不着调才好。”
他俩在台下耳语不断,清徵道君则在台上向前十中已到的各位一一见礼,宋明庭粗着嗓子嬉笑道:“不晚不晚,真人快坐。”
先前那被冯恨晚吓得快尿裤子的路人又耐不住闲,扭过头来听师徒对话,忍不住插话道:“依我看,辟尘门就该给酩酊剑啊。”
孟醒眼眸噙笑:“为何?”
“嗨,抱朴子本就该是门主,酩酊剑又是他唯一的徒弟,功夫也不错,辟尘门偌大的道观,怎么能让个女人当家?虽然这道姑是有点好看吧......但我可听说那酩酊剑的相貌,比当今第一美人还要动人三分,真真是美得雌雄莫辨,天仙见到也要自惭不已呐。”
孟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人便当自己得了美人青眼,更是欢喜:“在下岑穆,禾旁穆,不知二位兄台如何称呼啊?”
沈重暄看出孟醒不太乐意搭理,率先走出半步,挡了挡孟醒摩挲剑柄的手:“鄙姓沈,名是重暄。这是家师。”
岑穆喜笑颜开,却听孟醒发问:“当今第一美人是谁?”
“据说是当今的顺宁公主,年方十五,那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随皇帝上泰山时我曾远远瞧过一眼,确实是美得很啊。”
沈重暄心中忽觉不妙,果然听到孟醒再问:“比之贫道如何?”
岑穆从未见过跟女人比美的男人,何况眼前的还是个道士,但他天生傻了点儿,犹疑半刻,诚恳道:“公主青涩了些,不如道长。”
孟醒这才满意颔首,错开话题:“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台后耸立的高楼上突然跃下一人,势如猛虎扑袭,身子却轻如雀鸟,步子细密,片刻便挪至第七的位子落座,一直未发一言,坐下也只是低头擦剑。
孟醒正想掐着手指算一下第七是谁,便听沈重暄道:“南柯公子,闻梅寻。”
“闻家双生子?”
当年的欢喜宗宗主闻栩也是臭名昭著,与萧漱华纠葛不少,最后被萧漱华一剑封喉,成了同悲山之乱的敲门砖。而他麾下欢喜宗弟子皆是醉溺声色,不成气候,因此在他死后,众人都以为欢喜宗气数到头,大难将至,孰料平日只保护宗主安全的两位左右护法突然动手,硬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欢喜宗,使这头骆驼最终没有被压上最后一根草。
而这两位护法,正是闻栩早年收养的一对双生子,无父无母,自幼追随闻栩,姐姐武学天赋奇高,为人刻薄,不善言辞,弟弟却在练武上十分怠惰,但舌灿莲花长袖善舞,常年一张笑脸,论起谈判,据传新秀之中只有封琳可和他谈个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可见其唇枪舌战,暗箭伤人有多厉害。
南柯公子闻梅寻,自是其中的姐姐。
这闻梅寻不和人寒暄,弄得其他几人隐约有几分尴尬,她却忽然抬头,向台下一望,一本正经地盯着某处嘱咐:“在那等我,不要走远。”
众人寂静,才发现那里站着个紫衣青年,正笑得一脸无奈:“阿姊说了便是。我方才和你说的,要做什么?”
闻梅寻想了会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弟弟只好提醒道:“台上诸君都是当世豪杰,阿姊不可慢待,要一一......”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像哄小孩儿一般放缓语速,闻梅寻恍然大悟,向台上几位点头致意:“你们好。”
冯恨晚:“......好。”
宋逐波自然不发言,清徵道君不料还有这出,吓了一跳,赶紧冲她点头还礼。宋明庭笑道:“小丫头有点意思。”
燕还生则向她颔首致礼,笑意微微:“姑娘有心了。”
岑穆又想借机发笑,却被沈重暄猛地岔开话题:“阿醒,还剩四人未到,分别是萧前辈、程前辈和封琳......和酩酊剑。”
岑穆见缝插针:“他不是你师父,你怎么叫得这么亲密?没大没小。再有,你怎么只叫酩酊剑,另外几个这样不尊重,梨花砚的名讳你也敢直呼......”
孟醒不耐烦地打断:“这不来了?”
果然,距试剑会开始还剩小半炷香,两位负剑的身影飘然而至,一老一少,正是程子见和萧同悲,两人俱是神情倨傲,萧同悲比宋逐波更胜一筹,直接一屁股落座首位,程子见只向宋明庭和冯恨晚点点头,也沉默地落座,连清徵道君也没得他一记眼神,虽然道君非但不介意,还十分开心躲过一劫。
“......只剩封琳了。”沈重暄缓慢开口,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孟醒脸色,果然阴霾一片,“阿醒,你......”
“祸害遗千年,没什么可担心的。封琳多半就在燕还生那儿。”孟醒拍拍他头,又指了指前方于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一角僧袍,“盯着这个秃驴。”
沈重暄踌躇一瞬:“你真要去?”
“除了试剑会,逮不着燕还生。”
孟醒此番下了决心要彻查封琅一事,又决意要从燕还生处下手,显然是懒得再藏头露尾,何况萧同悲对他身份早就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恐怕等人烟稀少,归元剑早晚擦上他颈侧。
“但试剑会时前十得依次打上去,他在第五......”
孟醒回眸望他,这一眼从容如常:“那又如何?”
岑穆这才感觉到这对师徒恐怕不简单,又小心翼翼地探头来问:“道长这就要上台挑战啦?试剑会还没开始呢,伤药准备好了吗?这排第十的摘花客就不是善茬啊。”
孟醒乜他:“岑穆是吧?肃穆点,闭嘴。”
不等岑穆反应,霜衣道长旋身而起,轻如飞云,横掠过去,酌霜剑佩带起一簇流火,但见道长玉面乌眸,笑如朗朗明月:
“酩酊剑孟醒,来迟。诸君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