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和封琳向来平手,凭沈重暄的眼力尚看不出是谁放水,总之结局仍是酌霜与长离相格,封琳踉跄一步,孟醒轻飘飘地一抬腿,恰好扶住他身形,长离剑也同时诣向孟醒心口。孟醒并指一推,拂去衣上打斗时沾上的尘埃,旋身飘回位子,开口道:“元元,看见没有,为人万不可过于君子,拘泥规矩,生死之时唯独自己的命才是首要。”
被当做反例的封琳也不气恼,还有心向萧同悲鞠了一躬:“封某献丑了。”
萧同悲点首,想起萧漱华死前曾骂他为人木讷,不懂客套,故也递给封琳一眼,诚恳道:“不丑,还行。只是磊落不足。”
封琳:“......”
萧同悲神情端肃,毫无奚落嘲讽之意,只是有模有样有礼有节地教他的模样竟像极了孟无悲,他像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山上跟着孟无悲师徒胡乱比划的时候,下意识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噗。”孟醒抬袖掩面,笑声却打后边传过来,不等封琳开口,孟醒已经一把揪过沈重暄,指桑骂槐地说,“看看哈,不好好练武,以后就要出这样的洋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悲兄好生幽默,封琳素来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惯以怪奇取胜,何曾有过磊落之说?”
封琳就地捡了支筷子丢去,孟醒猛一挥袖便将其打落,封琳道:“你要夸就直接夸,拐弯抹角的,人家会误以为咱俩感情不和。”
孟醒瞟了眼摔在地上的筷子,竟将青石地面都砸出浅微的印,一时笑容也虚伪几分,意有所指道:“哪里的话?你我感情正如白水,静水流深,温润绵长。”
他未说完的是,要掺入什么旁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端倪。
封琳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捧茶淡笑,不再搭话,叫人送走了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美人,叹道:“只可惜沈小叔不喜美人,我这一番力气倒是使错了地儿。”
孟醒冷笑:“师父尚未婚娶,徒弟哪敢争先?”
“谁说就是婚娶了,不过是尝个滋味儿,随身带着,她们这样出身的,沈小公子全不必给名分。”封琳把玩着手中杯盏,笑说,“你这师父才是好笑,少年时最爱冒大,领着大家伙进了楼里,却是第一个仓皇而逃。”
孟醒依然冷着脸,淡淡道:“都没我好看,不值消遣。”
沈重暄一面替孟醒布菜,一面滴水不漏地与他周旋:“封前辈的美意,重暄自然知晓。只是江湖人才辈出,我武艺不精,因师父垂怜才得以顾全性命,实在不敢拖家带口,再拖累师父。”
这话说得在理,封琳一时找不出茬,人家师徒俩的事,他只能玩笑几句,真插手是一定不行的,也就作罢,不再多说。
这时却听人来报,小厮面色惊惶,步伐紊乱,匆匆一拜:“公子,有两位高手求见。”
封琳玩笑道:“男的女的?男的打走,女的留下。”
小厮一五一十:“两个男的。功力深厚,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封琳本想着有萧同悲坐镇,来的是围山的千军万马也不足为惧,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内力尽荡,竟生生将他未出口的话也压回喉咙,在座几人皆面色陡变,连萧同悲也略略蹙眉。
“萧少侠,程某有事!”
此话出时,沈重暄倒是最先反应过来,他虽年幼,剑法拙劣,内力却不输太多,忙道:“姓程......莫非是白剑主程子见?”
“嗤。”孟醒冷笑一声,“区区梧桐山,竟能引来三位江湖前十,真是好大的排面。”
封琳本想补一句“你他妈不也是吗”,又记起萧同悲尚在,只好咽下,倒是萧同悲飘飘地望了一眼,问道:“封兄不是前十?”
“当然不是。否则依这些人的脾性,不知要给贫道栽什么诨号,”孟醒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疯道人也太难听了。”
萧同悲不和他玩笑,又看了眼沈重暄背上的点酥剑,嘱咐道:“把点酥收好。”言罢,见他提着归元剑信步走出,同样以内力扬声:“程前辈找我何事?”
孟醒这才蓦然色变,连忙一掀盘子,将那烤鱼碰落在沈重暄身上:“你衣服脏了,不宜见客,进去呆着。”
沈重暄仍不明所以,却已被孟醒推着进了屋内。
萧同悲甫一出府,便扬手合上门,但见程子见青衣一袭,乌发半绾,桃木为簪,这时面带笑意,眼尾细纹又为他添几分柔和。
程子见和萧同悲孟醒封琳等人都不相同,他与冯恨晚一辈,正是同悲山之乱时前十中的幸存者之一,如今境界更是臻至圆融,为江湖第三,若非萧同悲的小荷剑是萧漱华所传,剑走奇路,加之萧同悲根骨奇绝,前三本应是实力相当,胜负全仗天命——即便如此,萧同悲也只是仗着年轻,后劲无穷,才得以险胜一筹。
“萧少侠。”程子见见他便笑,他面相柔和,虽有一道疤痕横亘整张面孔,但常年一副笑模样,为人又善见机行事,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人尽皆知,程子见背后有朝廷撑腰。
萧同悲敬重强者,也认可程子见剑道,故而不与他摆脸,缓言道:“前辈若还是为之前的事,大可不必费此周折。家师遗命有,不可再对褚家皇室动手,聊表对当年恭王府一事的歉意。除此之外,任我去留,并无他言。”
“所以萧少侠不愿招安吗?”
萧同悲微一颔首:“我心只在刀剑。”
程子见叹息一声,缓然拔剑,问道:“你可知此剑何名?”
“白剑。”
“正是。”程子见笑说,“老夫以前并不是江湖中人,是官宦之家,不敢妄自尊大,这剑也就只叫白剑。”
萧同悲本还有拔剑之势,忽然听他说是官宦之家,猛地停了动作,沉默着不再应声。
“人只知令师嗜杀,却忘了当年那妖女,罪孽何其深重。”程子见似乎来了兴致,和他掏心掏肺一般,“一夜之间杀老夫师友亲朋,满门尽灭,只有老夫因进京赶考,幸免于难。”
萧同悲沉吟片刻,开口:“萧某彼时年幼,不敢妄断。”
程子见也不逼他附和,又笑说:“萧少侠年少有为,自然不是老夫这老头子能相比的。那妖女如今被视为禁忌,无人敢提她名姓,后来人也不过知道她诨号‘血观音’而已。可惜后来老夫再怎么寻她下落,也只知她早已退隐江湖,嫁人生子,不知道现在可还活着,否则定要拿她全家性命为老夫家中殉葬。”
萧同悲神情不动,静道:“前辈节哀。”
程子见笑眯眯地挥挥手,只说:“都过去啦——但自打这事之后,老夫便料定江湖不可脱出朝廷之外,这法外之地决计留不得,纵有四大门尽力维持秩序,始终力不从心,还是朝廷一力统辖为好,少侠以为呢?”
萧同悲面不改色:“家师有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程子见忍住冷笑,心想就凭萧漱华那份罪业,也敢给门下弟子留什么遗命,这才是限制弟子手脚,平白害得萧同悲多年来孑然一身,友朋皆无。
他还欲多言,却听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痛叫,紧接着是孟醒荡着内力传来的叱问:“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
傻子萧同悲:“?”
萧同悲与程子见在门外对峙时,孟醒就把沈重暄锁回屋内,这时忽闻金石叩击一声,回头恰见一柄长剑正与长离架在一处,封琳冷汗直冒,肩胛处鲜血渗出,正是偷袭之人所伤。
“躲开。”孟醒话音未落,封琳已蓦然退身,酌霜剑尚未出鞘,孟醒只横袖一拦,看似绵软易裂的锦帛竟撑了数息之久,接着孟醒猛地拔剑,青锋迅疾如风,直掠那人蒙面的面纱,孟醒唇畔冷笑不止,只道,“苏凌歌,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苏凌歌被他一剑勾去面纱,也不恋战,当即转身往府外窜,孟醒绝不姑息,身形缥缈如鬼,刹时便拎住苏凌歌后领,酌霜剑猛然刺入,只听一声破肉,正刺穿他的丹田,苏凌歌不可抑制地发出痛叫,粗喘着跌落在地,面色愤怒又惊惶。
苏凌歌男生女相,容貌极为阴柔,素日大都重视风度,向来以温柔细腻待人。但自从挑战孟醒,被孟醒一柄拂尘掀翻在地,毫无再战之力后,苏凌歌名声跌地,顺位至第十又被冯恨晚一剑挑落——他虽然本就是作弊进的前十,但也绝不是当真毫无能力,因此只当是孟醒侥幸,这回跟着程子见前来,也是听了孟醒在明州出现的风声。
这时他却怒目圆瞪,痛得狠极,眼角不要命地淌着泪,嘴上仍不求饶,固执道:“是你他妈的欠我!”
孟醒被他气得发笑,当即气沉丹田,怒喝一声:“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