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暄侧卧在床已足有半个时辰,换成往日,他这会儿应当在打坐,练习鉴灵的心法剑诀,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思,满心挂念的都是门外有没有传来萧同悲和孟醒的打斗声。
九死一生的概念在他心底不断荡悠,沈重暄又不太愿意把萧同悲想成对立面的人,只能暗自期待萧同悲能别发现孟醒身份,或者想杀孟醒的心也并不那么真。
房门徐徐开了。
沈重暄下意识闭紧了眼,强迫自己呼吸均匀绵长。进屋的人步子也轻缓,如阵晚风般飘然步至,沈重暄嗅到那一股子熟悉的皂角香和浓烈的酒味儿,登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
孟醒说不清自己心绪,可能得赖酒喝太多,他整个人也斤斤计较得多,只隐约有些被欺负、挨了骗的感觉,又想听沈重暄说说缘由——是在哪里发现的萧同悲?为什么要把萧同悲带回来?是被强迫还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准他叫你元元?
孟醒停在他床前,他进房前本是仗着酒意,想要吊着沈重暄揍一顿屁股,一定要逼他交代清楚的,可这会儿万事俱备,他却停了手,只犹疑着替沈重暄掖了掖被角,把他裸露在外的脚给塞进被窝。
“......”孟醒生平最鄙夷优柔寡断之人,这时候才算懂了他们的苦楚,几次作势也没能狠下手去,只能轻叹一声,回身欲走。沈重暄一直紧绷着等他质问,却感受到背后的暖意渐远,下意识出声便喊:“阿醒。”
孟醒微微一顿,颇有几分难堪,摸着鼻子笑道:“......你没睡啊。”
“......”沈重暄头一次觉得孟醒笑起来这样难看,一脚踹开了被子,翻身坐好,低着头嗫嚅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萧前辈他刚好也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就顺口......”
“呃......没事啊。”孟醒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姿态,于是挑了最和蔼的宽容大度,温然笑道,“没事,他也很喜欢你嘛。”
“你生气了吗?”沈重暄胆战心惊地问,“你别生气。”
孟醒静默片刻,依然笑着:“没有,你怎么这样想,跟为师混这么久也没点长进。碧无穷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为师比他......眼下确还略逊一筹,你......你家的事,这么久了,也没什么眉目......”
沈重暄蓦然出声打断:“师父,我绝无此意。”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听。”
沈重暄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先表一番忠心:“萧前辈只是萍水相逢,我肯定向着师父你啊。”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孟醒已一巴掌劈下来,却没真打在他身上,只是象征性地揉了把毛,竭力按着心口莫名其妙的窃喜,还尽量平稳着声线笑骂:“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窗外明月偷眼,清辉渐渐,沈重暄趁机瞟了眼孟醒神色,秀逸的眉眼但敷一层浅淡笑意,月影将他一蒙,眼底桃花饱饮了酒,他喝过酒,远不如白日那般滴水不漏,这时喜难自掩,否则也不会刹时就不再计较萧同悲一事了。
沈重暄不止一次意识到孟醒很美——是罢星辰萤火,与日月争辉,令天地枯朽的美。且他极擅于表现这种美,孟醒绝不刻意掩藏,从他好着白衣就可见到。孟醒的白衣从来不只是寻常的白色布料,非但质地精细,且上绣暗纹,或竹或云,总之绝不敷衍,至于言谈举止,更是绝非俗家子可与之相比的清贵大气。
但这时孟醒冲他笑着,丝毫算计隐忍也无,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其实你择善而从也没什么......我没逼你哈。”
沈重暄失笑:“旁人一千个一万个好,我也只想跟着你。”
“跟我有什么好。”孟醒被他说得有些飘飘然,仅存的理智撑着他守住为人师长的尊严,酒意却轰然涌上,唆使他一把抱住沈重暄,得意地道,“有眼光!就得跟我!”
沈重暄被他抱得胸闷,却不愿推开,只笑说:“你怎么酒味儿这么重?我走之前没见你醉这么厉害。”
“嗯?”孟醒最爱给他答疑解惑,但这次挣扎着想了想,不得其果,索性一头栽进他被窝里,含含糊糊地道,“不多......三坛。”
沈重暄长叹口气,笑容却难再收敛,床畔的点酥剑也似呼应,终于发出两声欢悦的轻吟。
翌日萧同悲与封琳一同坐着,沈重暄的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同着白衣的两人,沈重暄还替孟醒理着衣摆,见到封琳变幻莫测的神色,才笑着招呼:“萧前辈,封前辈。”
“重暄起啦?阿孟昨晚喝太多,可能走错房间了,没打扰到你吧?”封琳从善如流,言笑晏晏地与他对戏。
“不妨事,照顾师父本就是我该做的。”沈重暄早想明白了孟醒昨晚举动的缘由,这时候最是得意,又听萧同悲缓缓道:“你们将去何处?”
孟醒向他一笑:“同悲兄往哪边?”
萧同悲早听说问川将有试剑会,揣测孟醒等人也会往那边去,于是道:“东。”
孟醒面色不变:“真不巧,我们往西。”
萧同悲不动如山:“西。”
孟醒却比他还要八风不动,笑容更盛:“我记错了,是往东。”
“我跟着元元。”萧同悲懒得再和他掰扯,理所应当地说,“学会就走。”
孟醒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眨眼:“原来如此,那就由贫道来教你吧。”
沈重暄:“???”
你以为你俩差别很大吗?也就是吃完立死和七步内死的区别好吗?
不等沈重暄琢磨好怎样发话比较礼貌且顾全孟醒颜面,封琳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向萧同悲一拱手道:“原来萧少侠是在为此事发愁,好说啊,元元正是练武的时候,阿孟连我都排斥在外,但我这府上多的是打各地搜罗来的厨子,个个手艺都不赖,我这就叫他们来陪萧少侠打发时间?”
萧同悲显然不太乐意,他不明白封梦这个上回见面还狗腿得很的人为何这次对他敌意这般重,但看沈重暄面色已是显而易见的为难......萧同悲梗着脖子道:“元元答应了教我。”
沈重暄:“???”
江湖第一碧无穷,好看,能打,够拽,上能砍杀名高望重的前辈,下能欺侮不通事理的小屁孩,唯独不会看人脸色。
封琳:“......萧少侠啊......”
萧同悲望向沈重暄:“元元?”
孟醒也侧头看向沈重暄,昨晚的事他已渐渐想起,忽然发现沈重暄只胡乱给了一堆保证,没见什么解释,这会儿也抱臂等着沈重暄说个明白,沈重暄被他俩盯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讪笑着道:“我......但凭师父做主。”
封琳便接过话头:“诶,萧少侠不是一直在追踪酩酊剑?不若我挑选一名信得过的名厨,与你一同上路,也更节省时间。”
萧同悲本来还专注地看着沈重暄,闻言才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坦然道:“我跟丢了。”
“哈哈,看来那酩酊剑真是滑头,萧少侠轻功这般神妙也会跟丢。你且说说他特征和你消息来源,封某愿全力助之。”封琳趁机带过话题,萧同悲也未察觉,当真仔仔细细和他分享线索:“我也没见过他。有人和我说他来了明州,但还没找到。”
“谁和你说的?”孟醒插了一句,他来明州的消息分明无人知道,怎么会传进萧同悲耳朵。萧同悲倒也坦白,干脆道:“一个瞎子。”
孟醒:“......”
冯恨晚到底图个啥?
萧同悲为他解惑:“他拿着剑,我请他一战,他输了,怕我杀他。”
“......为什么有剑就要杀他?”沈重暄愣了愣,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冯恨晚输了,他竟有些不相信,萧同悲一见是他,本已不耐烦的语气又温和几分:“他内功深厚,剑法了得,萧某有心一战。”
“那也不必杀了吧?”孟醒蹙眉道。
“败者为何要留?”萧同悲反问,他说这话时目光清澈,直率无比,仿佛背诵经史的孩童,视此为金科玉律,从没想过也许不对。孟醒不和他争论,猜也知道是萧漱华的手笔,守真君之残暴嗜杀,天下共知。
沈重暄不禁皱眉,下意识地走了半步,把孟醒往身后遮了遮。假如萧同悲是这样的人,那孟醒未免也太过危险。
封琳不着痕迹地把长离剑往身后藏了藏,强笑道:“哈哈哈,说的也是哈!”
“别的呢,你还知道孟醒其他线索吗?”
萧同悲又仔仔细细回忆好半天,接着说:“据说他容貌艳丽,姣如好女......”他顿下来看了看三人,似乎觉得这三个长得都不差,便说:“可能和你们差不多。”
姣如好女的孟醒:“......贫道确也曾听闻他容貌绝艳,武功了得。”
“其余的我也不知。”萧同悲道,“师父说孟无悲冷漠木讷,想来孟醒也差之不远。”
冷漠木讷的孟醒:“......嗯。确有可能。”
萧同悲全不知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美艳道士就是孟醒,煞有介事地再道:“你们若有他下落,请告诉萧某。”想了想,又看向沈重暄:“元元什么时候教我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