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封琼本就面如傅粉,听了封琳一番高谈阔论更是脸色发白,咬牙许久才故作镇静地嗤笑道:“不过是拿个家主令,却还把自己真当家主了么?”

封琳并不与他置气,徐徐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替孟醒理了理衣襟:“我是不是家主不重要,阿孟佩着镶金朱印,你敢对他动手——就是以下犯上。”

他言未罢,倒从腰间抽出青锋三尺,剑身锃亮,赤色鞘上镌着朱雀纹章,薄唇轻掀:“虽说我不掌刑罚,但家主令,应当足够治你封琼的罪了罢?”

封琼怒极反笑,倒恍然大悟般开口笑道:“我倒想问,我家何时出过这般年轻的镶金朱印!?那章纹仔细一比对,竟还是当年叛出家中的某位前辈。封琳,你说他是你友人,这又如何解释!?”

封琳一剑撩去,笑得讽刺:“镶金朱印的事,何时轮到你个镶银的过问?”

“我今日偏要问问,这失落已久的镶金朱印,究竟是从何而来。”封琼纵身避过,嘴却不停,“莫非是你封琳撺掇外人,私藏叛徒?那可真是……”

封琼话音未落,忽觉身后逼来两股冷风,一道杀意毕露,一道怒气滔天。他忙一蹲身,侧头望向那道满是杀意的掌风所源——正是孟醒神色平静,状若无事地牵着沈重暄在旁观战。

“虚伪。”封琼心中暗骂,正欲飞身与孟醒对上一掌,孰料一柄长剑自他眼前掠过,封琼连忙停住身形,与那剑光擦肩而过,而萧同悲——方才另一股冷风的来源,正持着归元剑,剑锋诣他,冷道:“拔剑。”

“碧无穷你……”

萧同悲并不理他,仍寒声叱道:“拔剑。”

封琼当然不会拔剑——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他宁可不要这份脸面,也不可能和萧同悲正面交锋。封琳却未停步,手中长剑只一旋,破风袭来,直刺命门,封琼仓皇躲过,被他逼得后退数步,一阵踉跄,孟醒嘲弄的笑声适时响起,激得封琼一阵羞怒:“都愣着做什么!?”

一干侍卫却面面相觑,犹疑着拔剑,孟醒含笑一拨腰间朱印,轻声劝道:“诶,琳儿有家主令呢。三思。”

“封琳!”封琳的剑再度袭来,封琼终于猛然拔剑,挡住一击,气得面红,“你就不怕我告诉家主吗!?”

“啊。”封琳微微一停,似乎颇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继而轻笑一声,轻蔑之色不掩于面,“假如你有这命。”

萧同悲的剑同时杀到,封琳连退几步,挽一剑花利落谢幕,封琼连忙转身,却为时已晚,归元剑精确无误地刺入他肩窝,右臂刹时卸力,长剑铿锵落地,鲜血蓦然涌出。归元剑停在他脖侧,萧同悲微微侧头,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孟醒。

“哎呀,哎呀呀呀。”封琳早已收剑回鞘,此时看个热闹,抱臂一旁,笑得欢快,“琼哥哥,我们不要你性命,只要你右手,你说你还能保住明州地界么?”

封琼吃痛不已,却不变色,只恨声骂道:“你这阳奉阴违的鬼,心肺都黑到底了!”

封琳倒提了剑鞘一挑他下巴,微微笑着:“封琼,你以为你就干净?”

“不必了。”孟醒轻轻柔柔地一搡萧同悲,款款道,“同悲兄,出家人慈悲为怀。”

封琳回过头来看他,诚心诚意:“阿孟,这是佛家语。”

“是啊。”孟醒不以为耻,“阿弥陀佛。”

萧同悲想起这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沉默地收回归元,任凭封琳拿鞘一扫周围:“噢,你们。既然阿孟不愿计较,那就还是好好伺候这位封琼楼主,祝琼哥哥下次能遇上没能请到家主令的我。”

封琼不发一语,只是满眼发红地瞪着封琳,似要把眼珠都从内里挖出来砸封琳图个痛快。

孟醒忧心再多待下去封琼会说出自己身份,他与封琳合手能不能挡住萧同悲毕竟是个未知,因而格外渴望尽快离场:“走罢,琳儿。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封琳这才回头:“啊呀,这样爱我?”

沈重暄乖乖地揪着他衣摆,一路低着头,这时心想,“琳儿”,孟醒极少真心实意地喊人这样亲切,而这个“琳儿”也喊他“阿孟”。

他还从未见过会与孟醒这样亲昵的人。不过也是,孟醒武功不俗,江湖友朋众多,这一点也不奇怪。

孟醒并未留意他神色,只一把将这孩子提出来,兀自和封琳介绍:“喏,这是我徒弟,叫元元。”

沈重暄又想,孟醒在人前总爱自称贫道,只在极亲近的人跟前在会称“我”,可见他果然很心向封琳。

连对我也是自称“为师”。

难怪他会想到来找封琳。原来是奔着“琳儿”来的。

封琳凑来细细瞧他一眼,伸出只手来,温和道:“元元?这名字可有意思。”

沈重暄并不接他的手,皱眉道:“叫沈重暄。”

封琳皮囊生得俊——封家人大多面相阴柔,封琳却不然,相对阴郁柔美的封琼,昳丽夺目的孟醒,他长相实在阳刚许多,又不至一副莽相,瞧上去格外俊美,加之一身绯袍,更显他气势不凡,尊贵出尘。而这人惯会与人交往,放得下架子也摆得起谱,若是有心,和前十的哪位大侠成个患难与共富贵不济的生死好友,也是手到擒来。

但年方十三,入世尚浅的稚子沈重暄并不理他。

封琳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求助般望向孟醒,孟醒却不知他俩这一番明争暗斗,依旧笑意未减,伸手去搂他肩膀:“走,我正要提你个嫌犯好好说道说道昨夜的刺客。”

“什么刺客,与我何干?”封琳皱着鼻子打开他手,却问,“你遇到刺客了?在哪?谁敢对你下手?”

萧同悲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归元剑嗜血,方才未能解渴,这会儿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嗡鸣不止,萧同悲抬手拍拍它,轻道:“待遇上孟醒再说罢。”

“封梦”并不像道士。

若说是道士,却不见他着道袍,仅一身白衣,并无其余纹饰,何况寻常江湖道士孤身上路,怎敢不提师门——除非师门小门小户,或以衰落破败至不复存在。可“封梦”能与封琼周旋近两个时辰,绝非等闲之辈,又怎会是寻常道门?

若说不是,他自称“贫道”,且擅拂尘,单瞧气质确不似红尘之徒。

萧同悲毫无疑心是绝无可能的,但沈重暄口风极紧,听了他的试探也只是偏着头,故作无知稚子的神情,笑说:“我亦不知师父所从,他大约是个被逐出师门的祸害呢?”

“他武功如何?”

沈重暄却不中计,苦笑一声:“他只管喝酒,又不教我,我们一路不敢惹事,想来也只是平平吧。”

萧同悲不再回忆,却不自觉地想起那两道攻向封琼的杀意,一出自他,另一道——萧同悲确信孟醒是不曾出手的。

那道劲力杀意有余,内力磅礴,却无招法可言,更像是个内力高手怒极一发,毫无深思。

“封兄。”萧同悲道,封琳猛地回头,笑颜如花:“诶,萧少侠,怎么啦?”

萧同悲淡淡:“我说封梦。”

孟醒一个激灵,连忙转身,顺手捞过自家徒弟,赔笑道:“嗯?同悲兄何事?”

沈重暄不明所以,已被师父抱在身前,只得瞪着眼和萧同悲对视,身形尚幼,眸中却是不容分说的坚定,萧同悲甚至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几分威胁和警告。

威胁和警告?

萧同悲愣了愣,自萧漱华去世后他就下山,手中归元是唯一依仗。萧漱华的弟子,可光耀师门,亦可丢人现眼,萧同悲生性骄傲,自然选择前者,于是碧无穷名出空山,威震四海,那之后归元剑一现,无人不以恭敬讨好的眼神望他。

威胁和警告,已多久不曾见到了。

何况对方还只是个不消拔剑便可置之死地的年轻后生。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萧漱华跟前班门弄斧的模样,稚嫩又轻狂,却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护住身后的人——即使只会徒劳无获。

“……”萧同悲想了想,他实在不善言辞,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辞令,却觉得孟醒值得郑重,只得竭尽全力地思考着,“萧某与封兄一见如故……”

孟醒道:“同悲兄的意思是要先行一步么?”

萧同悲:“嗯。”

孟醒心中叫好,面上却露憾色:“既如此,还是要多谢同悲兄今日拔……琳儿相助,日后若有机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萧同悲想了想,记起萧漱华曾说为人要热情好客,便道,“你可来同悲山做客。”

“……”孟醒心道,不了,我这等尊师重道之辈还是不好意思趁着师父死了就忤逆师命的。

沈重暄也有模有样地行上一礼:“多谢萧前辈。前辈路上小心。”

孟醒不自觉腹诽:虚伪,碧无穷就算爬着走也不会有人敢多看两眼,该让别人小心。

萧同悲并不知他如此见不得自己,仍还沉浸在沈重暄那双满是护短的眼眸里,忽而记起逼得封琼后退数步的掌风,福至心灵,颇怀深意地忘了沈重暄一眼,淡道:“元元天赋很好。”

孟醒心中一寒,只恐他是看出什么,却见萧同悲星眸坦荡,才舒了口气:“元元自然……”

“利剑当配鞘。”萧同悲打断他话,说完便转身摆手,扬长而去,并无留念。封琳连忙在后扬声大喊:“萧少侠慢走呀——海州凤楼随时等你——”

孟醒踹他一脚:“你好丢人。”

封琳却不理他,兀自添道:“萧少侠要是只喜欢明州这边,我也可以抢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