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姜洗漱之后,来到厨房,慢慢掀开蒸笼,热气直冒。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放到碗中,一边吹气,一边来到院中坐下。
初春,裕河城天气转暖。晨时风微凉,姜姜多穿了一件披风,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慢慢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和她闻到的一样,香椿肉馅。
轻轻咬住,腮帮鼓鼓。她看了眼里屋门边,墓先生的剑不知何时放到那里。
或许是自己睡着了以后?
吃完一个包子,姜姜起身去厨房,收拾厨具。她看到一旁的案板上,叠放着一页黄色纸张。
展开后,看到墓先生留下的字迹。
【外出委托,傍晚归来。】
姜姜原本有些担忧的情绪立马消散。她笑着将纸张重新叠放好,找到一个空罐罐,塞了进去。
先生外出了。
家里便只剩下她和小白。
和昨日小贩说的一致,屋里的家具应有尽有,姜姜打酒的功夫,墓先生便用灵法将屋子都清扫干净。姜姜环顾四周,还是决定再用抹布把桌子仔仔细细的擦一遍。
从井里打了一盆干净的水,端到石桌旁,先从外面的圆桌子擦起,木盆里的水很快变得污浊。
身上出了些汗,便觉得没那么冷了。
姜姜解开披风,放到里屋。
继续劳作。
这间带院子的房屋,是她和墓先生在裕河城的家。她看着院子的墙上,想到昨天见到邻居家里挂着的腊肉、辣椒,等以后啊,他们也要在院子里挂上这些食材。
正将污水倒到院中角落,便听到敲门声。
小狐狸警觉的竖起耳朵,比姜姜更快的越到墙头,一眼便看到门口站着的二人。其中一位,是昨日带他们过来的小贩。
姜姜打开木门,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小贩抬手作揖:“早上好啊,姜姜姑娘。”
他想一旁让了步,介绍道:“这位是林捕头,想来拜访一下道士先生。”
“墓先生,他外出了。要傍晚才能回来。”
小贩与林捕头互相看了一眼,“如此,真是不巧。姜姜姑娘,您可知先生去了哪里?我们林捕头的事情有些着急。”
姜姜轻轻摇头。
林捕头听到时,轻轻叹了一声。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忧心忡忡。
他抬起手臂做了个抱拳的姿势,低头快步离去。
小贩负责善后:“姜姜姑娘,您别介意,城南出了大事,陈员外一家三十口在昨天夜里全都死了。杀人的,是个地罗。这会儿逃到郊外荒庙去了,追过去的几个捕快全都没回来。”
“林捕头也是没法子了,又在早上听李记酒肆的老板说,住在这里的道士先生道行深厚,解决了他大半个月的难题——这才找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不如你留下字条,等墓先生回来我拿给他看。”
“也好。”
卖山竹的小贩进屋,将竹筐安置在墙边。他快步来到石桌前,拿起毛笔,蘸了蘸半干的墨汁,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因由。
末尾,留了一处地址。
“有劳姜姜姑娘了。”
“应该的。”
小贩走时,发现那一叠写着心法的纸张,“姜姜姑娘,您是在修道吗?”
“是有这个打算。”
“难怪,我看这心法写了这么多。不过,可惜了——”
“可惜?”
“纸张太粗糙,墨迹要不了几天就干了。到时候,这么好的心法,可就看不到了。”
见小姑娘晃神,小贩行礼道:“是小的多嘴,那姑娘您先歇着,我还得跟林捕头一起去找别的道爷看看。”
小贩重新背起竹筐。
离开时,细心的带好门,并且叮嘱:“姜姜姑娘,这两日还是少出门,免得遭灾。”
“……好。”
卖山竹的小贩离开了。
姜姜看着手中的纸张发呆,听到墨汁过几天就会消失,心里难免着急了一些。她发现,自己昨天记下的心法,睡了一夜,忘得一干二净。
“哎。”姜姜脸上出现一抹忧郁自责,“小白,你说我记性还算可以,教坊那么多的教条都能倒背如流,怎么几张心法就是记不住呢?”
白色幼狐也盯着这些纸,像是想要为姜姜排忧解难,它叼起毛笔,递到姜姜手上。
“小白是想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姜姜捏住笔,她来了斗志,铺开纸张坐直身体,专注的开始抄写,“要是一遍记不住,那就两遍。两遍记不住,就三遍。”
她无能辜负墓先生的一片心意。
不然,都墨迹消失自己还没学会,难道要墓先生再写一次吗?
接近晌午。
远处的戏园子开始营业,咿咿呀呀的小曲儿顺着春风一并吹来。姜姜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回来后,继续抄写。
中途饿了,就去厨房拿一个包子。
姜姜一整天都在抄写,满桌黄纸。她写着写着,只觉得头昏眼花,稍稍晃了晃头,见墨汁全都用光了,只好暂时停下来。
“明天,得去买墨了。”她小声嘀咕。
抬头看一眼天色,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
不如,先打坐好了。再用墓先生的办法,试一试熟络道门。
可是姜姜刚闭上眼,大脑一片空白。
无论是官道上学的还是昨天墓先生给自己写的,姜姜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懵了。
姜姜睁开眼,看着身旁正歪头瞅自己的小白,她的眼底满是震惊。
“怎么会呢?”她明明抄写是几十遍啊,明明当时全都背了下来,为什么过目就忘?
姜姜越想越难受。
她起身,步履迟钝的朝着里屋走去。还未进屋,小狐狸便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啜泣”。
狐狐有点担心。
它跳下桌子,跟进里屋。
傍晚。
墓渊从外面归来。
推开门,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
他将从外面买回来的橘子放到厨房,看到早上蒸的包子,还剩三个。
院子静得出奇,似乎比昨天更干净了些。只不过,石桌上铺满了纸张,他扫了一眼,是姜姜的字迹,似是在抄写心法。
来到里屋门口,发现剑被挂在墙上。
他掀起门帘一角。
床铺整洁干净,看不到半个人影。
墓渊握着酒囊的手,微微一紧。心里想到某种可能,快步朝外走去。路过柴房时,忽然听到里面的动静。
他慢慢停下。
这才发现了姜姜的气息。
墓渊看向柴房。确定姜姜在里面后,他慢慢靠了过去,推开木门。
随着“吱呀”一声,他看到藏在柴火后面的身影,又向里靠了靠。而原本雪白的狐狸,这会儿变得脏兮兮的,蹲在木头堆上,狐瞳之中满是无奈。
姜姜靠墙而坐,整个人藏在木柴后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安全。
听到脚步声后,她本想调整情绪,可不知为何,心里愈发难受。
她轻轻抽噎。
原来,小姑娘藏在了柴房。知道她没出事,墓渊便放心了。他慢慢靠近,看到了躲在最里面的姜姜,她漂亮的裙子被灰尘染黑,这会儿正双手抱膝,肩膀轻轻颤抖。
今日,墓渊外出做委托,除了姜姜,家里就只剩下一只狐狸。
他幽冷的视线,落在幼狐身上。
对方一个激灵,连忙跳到窗台上,不满的叫了一声,表示它是无辜的。
姜姜埋着脸,咬着嘴唇,实在憋不住了才会打一个泪嗝。
墓渊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怎么了?”
听到墓先生的声音,姜姜哭得更难过了。她也不想哭,却怎么都止不住呜咽。
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小姑娘慢慢侧过脸,眼泪顺着眼眶蔓延至鼻梁,又向早已被打湿的鬓角流去。
“墓先生……”姜姜哭得很伤心,她抽抽搭搭,声音都在发颤:“我真的,好笨的……”
“何出此言?”
“呜呜——”姜姜哭得更委屈了,“墓先生留给姜姜的心法,姜姜怎么都学不会。不管再怎么抄写,就是记不住……”
墓渊默默地看着她。
小姑娘眼泪汹涌。
好像在她的世界里,记不住心法就是天大的事。
他转身,缓步朝外面走去。
姜姜重新将脸埋在臂膀里,低低呜咽。
——别说和小白结契了,她现在连道法入门都做不到。
墓先生也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想到这里,姜姜哭得更伤心了。
很快,她又听到脚步声。
姜姜抬头,泪眼婆娑的看了过去,发现墓先生已经蹲下身。
他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颚,紧接着,温热的毛巾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一瞬间,眼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墓渊给眼前哭成花猫的小姑娘擦脸,她被眼泪黏住的睫毛,这会儿闭着眼微颤,还隐隐发出断断续续的哽音。他轻轻地擦拭,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
“一篇心法,要学很久。或许是三个月,也或许是大半年。这些,都说不准。”
“真的吗?”姜姜睁开哭得红彤彤的眼,这会儿双眸湿漉漉的,眼角欲泣,看上去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可怜兮兮。
她下巴搭在墓渊手中,委委屈屈的看着他。
姜姜在恼自己,学得太慢、太笨。
墓渊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她眼角,轻声安慰:“修道入门,万不可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慢慢教你。一天学不会,就再学一天;一年学不会,就再学一年。刚开始记不住心法很正常,修道,往往无法记住表面文字。”
回来时,石桌抄写了那么多遍的心法,墓渊都看到了。
漂亮娟秀的簪花小楷。
即使心里担忧得紧,也还是能坐得住。
或许,和她一直以来的经历有关。
“我还是觉得,自己在修道方面,毫无天赋。”姜姜止不住心酸。
她原本以为修道会很简单,结果才一天的时间,就被打击到快要崩溃。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你的天赋也许在别处。”墓渊轻声安慰。
“比如?”
“比如这只狐狸——它是如今这世间唯一的灵兽,它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便说明你也是这世间的唯一。”
自从离开无涯山,就很少再见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
墓渊用毛巾擦拭她的手:“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责自己。”
“姜姜学不会这些,应该要被罚的。”
“谁说的?”
“在教坊的时候,司命大人说的。”
“……我不罚你。”墓渊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一字一句,“我永远,都不会因为你学不会什么,或是你不想做什么,而罚你。”
姜姜原本已经平复的心绪,因为墓先生这一句话,又觉得鼻头微酸。
她慢慢点了一下头,鼻音浓厚:“我知道了。”
“修道这条路,本就难走,要相信自己。”墓渊凝视着她,“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既答应要传授你道法,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嗯……!”
姜姜难过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哭。
以前教坊,每次都是阿嬷找到她。
阿嬷会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地哄。
有那么一瞬间,姜姜在墓渊这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又想哭了。
这一次,是因为思念阿嬷。
她想起身,却发现双腿都麻了。
最后,还是墓先生姜她抱出柴房,放到了院子的石凳上。
“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橘子。”墓渊随口一说。
姜姜心里一阵感动,墓先生出门做任务,却还记得给她带她最喜欢吃的橘子。
路过院子的时候,她看到石桌上放着的新的字帖,白色纸张,细腻光滑。
见她出神,墓渊开口:“之前的陈年老纸,写不清字。这次用委托的钱,买了新的笔墨纸砚。”
“那这新的纸,写在上的字,可以管多久?”
“两三年。”
“真好……”姜姜呢喃。
“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去烧热水。”
姜姜轻轻点头,墓渊离开后,她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在柴房待了那么久,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味都有些发霉了。
“啊,对了。”姜姜想起小贩和林捕头白天找来的事,她拿起小贩写的纸条:“墓先生,卖山竹的小哥给你留了字条。他们好像有事想请你帮忙。”
厨房烧着热水,墓渊回来后,一直哄小姑娘到现在。他难得有了点时间,喝了两口酒,粗略的瞥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
“不用管。地罗这事,自会有官府解决。”
“明天不去看看吗?”
“不了。”墓渊靠着灶台,安静等水开,“明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姜低落的情绪,在泡完热水澡后全部消散。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泡澡、睡觉,更能让人开心的了。她侧躺在床铺上,抱住被子,双腿夹着枕头,很快便呼呼大睡。
想到第二天要跟墓先生一起出门,她就觉得莫名的开心。
所有的烦恼都抛之脑后。
醒来时,天微微亮。
姜姜蹑手蹑脚的起床,走到院中才发现,墓先生一夜未睡。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和昨晚最后看到的姿势一样,已经喝空了的酒囊就放在身侧。
听到脚步声,墓渊抽离的意识慢慢回归。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昨天来的晚了一些,就与道爷错过了。这一次,卖山竹的小贩和林捕头,特地天还没亮就赶来。
墓渊给他们开门。
见到想见的人,二人皆露出大喜之色。小贩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重复了一遍。
墓渊神色平静:“另请高明吧。今日,我有约了。”
“这关乎到很多人的性命……”林捕头十分焦急,他嗓子之前受伤,几乎说不出话,这次也强撑着喉咙的剧痛,声音嘶哑,“道爷,求您走一趟!”
卖山竹的小哥看向站在院中的小姑娘,他眼里写满“求助”,只盼望小姑娘能替他们说两句。
姜姜不是不懂小贩的意思,她沉默的盯着自己的鞋子。
如果自己开口请求,墓先生或许会答应。就像这一路上她提的所有要求,墓先生都没有拒绝。
可这样的话,就违背了墓先生自己的意愿。
姜姜不知道墓先生要带自己去何处,但是,他一定是有他的理由。
“请回。”墓渊关上木门。
他对那被地罗灭门的李员外之事,丝毫不感兴趣。因小贩和林捕头闹出的动静,这会儿左邻右舍都在关注,只见那院门紧闭,没有要再开的意思。
墓渊本对那件事,不感兴趣。但是转身看到姜姜的时候,想到,今天本是想带她去裕河城最好的酒楼,吃她一直惦记的食物。
可如果这样,小姑娘怕是会有心理负担。
其实,他对世俗之事,都懒得过问。
昨天一口气,做了三份委托,目前也不缺银两。
但墓渊还是比较在意,小姑娘的心情。毕竟她哭起来,要哄很久的。
“关于今天去什么地方,有两个选择,你来选。”他缓声道。
门外。
林捕头长跪不起。
小贩也和他一起跪着,他们昨天找了许多修道者,没有人敢接这种委托。那地罗的身份,十分尊贵,堕落前曾是赫赫有名的大修道士。
那紧闭的木门,忽然就开了。
一抹娇俏的身影从里面走出,姜姜连忙道:“二位,快带路吧!”
林捕头愣住。
还是小贩反应迅速,连忙将他拉起。
一行人朝着郊外走去。
巷口,李家酒肆的老板看到熟悉的身影,连忙抬起双臂行礼。还不等他说话,他们就已经从面前走过。李老板心里琢磨,道爷可能是接了那棘手的委托。
要说这次行凶的地罗,那可不是一般的地罗啊。
原本,得等北斗宗的修道士到了才好开口。可林捕头心急,等不了……
只希望他们四个能活着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