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鹧鸪山一路向北,是一段崎岖的道路,沿着车子齿轮的痕迹,前行大约到深夜,会进入乘阳官道。
这条路要比山路好走的多。
姜姜跨坐在毛驴背上,手中捧着一块干硬的馕饼,慢吞吞的吃了起来。
小狐狸这会儿也跳到了她怀中。
紧紧依偎着她入眠。
上了官道,道路变得宽敞起来。不远处有驻扎的车队,负责巡逻的守卫听到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只见一个穿着墨色道袍的修道士,牵着一头毛驴从山道走来。
毛驴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吃馕饼。
“今夜,我们在此休息。”墓渊并未靠近车队人马,而是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
姜姜摸了摸白色幼狐,它迷迷糊糊的睁开半只眼。
小半块馕饼递到它面前。
狐狐咬住,扭腰从毛驴上跳下去。
姜姜也下来了,走了一路有些疲倦,这会儿跟在墓渊身后一起捡生火的木头。
不一会儿,篝火在树边升起。
姜姜把背上的剑取下,挂在毛驴的一侧。她拿出水袋,仰头喝了几口清水。风吹得有点冷,将水袋放好后,替墓先生拿了他需要的酒囊。
来到男子身畔,她坐下身,背靠着树。
墓渊接过姜姜递来的酒。
这次除了干粮和酒以外,程大叔还给了姜姜一件厚厚的毯子。她坐在地上,将灰色毯子撑开,想要给身旁的男子也盖上。
墓渊刚喝了一口酒,察觉到姜姜的动静,他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我不冷。”
说罢,他替姜姜整理了下毯子。
姜姜独自一人披着灰毯,裹得严严实实,独留出一双眼睛在外。她好奇的朝那群人张望,早在来时便注意到了那路人马,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好几辆的马车,护卫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看上去就格外气派。
“墓先生。”姜姜小声说,“你猜他们是做什么的?”
乘阳官道路况好走,四通八达,去中州许多重要城池都会经过这条长道。
墓渊靠着树,喝酒时漫不经心的扫了那群人一眼:“应是在护送某位贵人。”
察觉到有护卫朝这里看,姜姜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的躲在墓渊肩后。
“那我们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若是,他们真的为了护送某位贵人,那这个车队的护卫实力,就不是寻常商队里的打手能比的。而且在前方不远就是驿站,盗贼一般不会来此地。
不然还没打起来,官府的人可能就先到了。
从无涯山出逃,在山脚上的镇子歇了一夜。第二日便离开了锁灵镇,前往鹧鸪山。现在,走了一天的脚程,终于来到乘阳官道。
姜姜忍不住掏出随身携带的牛皮纸地图,借着篝火,将上面的路线又用手指走了一遍。
自打离开锁灵镇,这一路上不管吹风下雪,她心情都格外顺畅。
咬了一口馕饼,她腮帮鼓鼓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笑意。
墓渊瞥了她一眼后,轻飘飘的问了句:“这么开心?”
姜姜点头如捣蒜,像只快乐的小麻雀,毯子从头顶滑落:“我好多次都梦到自己逃出无涯山,一路向北。现在,梦里的一切竟成真了,我都不敢相信。”
墓渊将滑落的毯子,轻轻拉好。
“墓先生。”姜姜下巴抵着地图,她轻声询问:“等我们到了裕河城,可以住一段时间吗?”
“可以。”
裕河城,是中州较为繁华的一座城池。比这一路上的许多镇子要大很多。
与它相比,锁灵镇也好,鹧鸪山也罢,都是个生冷偏僻的小地方。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想住在裕河城吗?”
“你自是有你的理由。”
“唔,虽然先生没有问,但我还是想跟先生分享一下。”姜姜将地图收起,在篝火前搓了搓手心,“那里是阿嬷的故乡。”
“阿嬷……是一直照顾你的人吗?”
“嗯,整个教坊,就属阿嬷对我最好了。我现在既然获得了自由,那唯一能为阿嬷做的,便是将她的思念带回故里。”
听小姑娘的语气,这位阿嬷怕是已经逝去。
墓渊没有刻意询问。
只安静聆听。
“阿嬷与我说过许多跟裕河城有关的事,我要亲自去看一看,听一听;我还想找到阿嬷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她说,自己曾经在院中的桃树下,埋了一个宝贝呢。”
“就是……”姜姜脸上露出苦恼之色,“阿嬷离开裕河城已经四十余年,想要找起来,很不容易。”
“无碍。”墓渊轻声道:“我们慢慢找。”
姜姜有些困了。
不知道是因为烤火,还是因为白日走了十几里路。
她慢慢靠着树,眼前火光跳跃,远处黑茫茫的一片,空旷的官道,因为那支车队而显得有一点拥挤。倒不像是在荒郊那般惶恐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篝火,不管是野兽还是地罗,都没办法靠近吧。盗贼就更不用说了……眼皮愈发沉重,姜姜慢慢地进入梦乡。
翌日。
姜姜这一夜睡得很沉,她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枕着道士先生的腿部。
身上的毯子还透着暖意,面前篝火烧了一夜,火势渐小。
姜姜连忙坐起身,她抬头刚想说话,便看到墓先生双目轻阖,似是在休憩。她小心翼翼地掀起毯子,慢慢站起身,生怕吵醒他。
起来后,姜姜看到小狐狸蹲在树上,嘴里叼着一只冬雀。
它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雪地中。
小爪子深深踩进雪里,它将捕捉来的食物放在姜姜脚边。
姜姜心中微暖,她蹲下身,摸了摸小狐狸:“我有干粮,不会饿肚子的,小白不用担心。”
幼狐圆圆的瞳孔轻眨,它又低头叼起雀鸟,躲到树后享用。
清晨的官道,只有淡淡薄雾,视野比无涯山下的镇子要好太多。姜姜伸了个懒腰,她从毛驴背着的行囊里掏出半个馕饼,想了想,放在余火上慢烤,直到馕饼有点温热,姜姜才开始啃食。
不远处的车队,有两个人似乎是伙夫,正在支起大铁锅炖汤。
姜姜啃着馕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
她又想起在锁灵镇的时候,墓先生炖得鱼汤,可香了。等后面抵达裕河城,也要找个没人住的小院,去河里捕鱼,再买点青菜豆腐,和墓先生一起重新熬一锅汤。
到那时,她一定能全部喝光。
馕饼半热半冷,硬硬的,啃起来没什么味道。姜姜只好在脑海里幻想,手中的不是馕饼,而是香椿肉馅的大包子。
咬一口,肉汁都会流出来的那种。
啃完小半个馕饼,喝了几口清水,胃就饱了。
姜姜把剩余的重新装好,她看向一旁休憩的男子,忽然发现他身上竟缠绕着一缕漆黑的浓雾。
心里“咯噔”一下,姜姜连忙来到他身旁,伸手想要将那看着就邪乎的雾气驱散。
她刚伸出手,快要触碰到他身体时,面前的男子蓦地睁眼,用力的抓住她手腕。
道士先生漆黑的瞳孔竟染了一层血色,睁眼的瞬间,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姜姜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墓,墓先生?”姜姜艰难的唤了一声。
彻底醒过来的墓渊,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小姑娘长发披肩,挽了个简单秀气的发髻,毛茸披风领沾了点烟尘,巴掌大的脸上写满担忧,双眸清澈如泉,藏不了半点情绪,心底的那一阵惊恐一览无遗。
墓渊缓缓松手,他看了一眼雪白细腻的手腕上出现的红印,“抱歉,弄疼你了。”
“还好……”姜姜后知后觉,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印痕,“墓先生,你刚才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杀死。
姜姜不确定,刚才道士先生是不是在休憩。
而他身上的那团黑雾,在他睁眼的刹那消失无踪。
至于那血色双眸……就像是她的幻觉一般。
眼前的道士先生倚着树,一切如常。他将身旁的酒囊拎起,轻轻晃动,里面空空如也。
“昨晚你睡着后,我一不留神喝了许多酒。
“一直到天快亮。”
“有点醉意,想打坐驱散,结果睡着了。如你所言,我做了一个噩梦。”
“原来,像墓先生这么厉害的修道士,也会做噩梦呀。”姜姜将干净的水递给他,轻声安慰,“不管梦到什么都不要怕,眼前的才是真的。”
“……眼前的才是真的。”墓渊默念这句话。
这两百多年来,他一直被梦魇缠身,极少入睡。没想到这次,竟然在荒郊野岭的官道上,睡了过去。
他看向姜姜。
“若是以后我又睡了,记得离我远一些。我怕自己失手,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普通人的生命之脆弱,也许自己噩梦中的一个意念,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姜姜轻轻点头:“我记下了。”
清晨的薄雾逐渐散去,官道上驻扎的车队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浩浩荡荡一行人,朝着前方走去。
大约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护卫首领来到最华贵的马车旁,低声汇报:“主人,昨晚挨着我们歇脚的那二人又跟来了。要不要我去驱赶他们?”
马车内,一道沉稳苍老的嗓音响起:“无妨,这既是官道,我大宁子民都可随意通行。”
主子默许,护卫便也不做多余之事。
只不过格外留心那二人,生怕他们是歹人乔装。
三日后,车队停在一处平缓地带驻扎。如护卫首领所想,那带着一个小姑娘的修道士,又停在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护卫头目低声嘟囔。
马车里,递出一个册子:“厉桓,你将这书册拿给那位修道士瞧一瞧。”
“是,主人。”
看来,主人是想测试这个修道士的本领。
为何要这样做呢,主人如今的修行,普通修道士难以望其项背。见那墨袍男子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能有多高的造诣?
护卫缓步来到他们面前。
虽心中不大尊敬,但表面上还过得去:“这位道爷,我们家主子想请你看一看这本书册。”
墓渊扫了一眼淡蓝色的册子:“法既是道,道在天地,道在脚下,道在心间。”
护卫本不太能瞧得上普通的修道士,可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心如雷击,普通的言语竟如同神灵在耳畔呓语,他再看向那位墨袍男子,神色已经十分恭敬。
弯腰作揖,缓步离开。
护卫将墨袍道士的话一字不落的描述给车中人听。
长久的沉默后。
“竟是……如此简单。”老者很是吃惊,想了想,又无奈笑起,“看来,是我过于钻牛角尖。”
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被对方解开。
老者低咳两声,沙哑道:“停车。”
整个车队都缓缓停下。
“厉桓,你去将那位道士先生请来。记住,万不可有丝毫的怠慢。”
护卫再一次回到那二人身畔。
他看到小姑娘正在专注的烤红薯。
护卫第一次来时,还有些气势汹汹。这会儿脸上挂满笑意,冲二人弯腰行礼:“这位道爷,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