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从鹧鸪山一路向北,是一段崎岖的道路,沿着车子齿轮的痕迹,前行大约到深夜,会进入乘阳官道。

这条路要比山路好走的多。

姜姜跨坐在毛驴背上,手中捧着一块干硬的馕饼,慢吞吞的吃了起来。

小狐狸这会儿也跳到了她怀中。

紧紧依偎着她入眠。

上了官道,道路变得宽敞起来。不远处有驻扎的车队,负责巡逻的守卫听到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只见一个穿着墨色道袍的修道士,牵着一头毛驴从山道走来。

毛驴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吃馕饼。

“今夜,我们在此休息。”墓渊并未靠近车队人马,而是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

姜姜摸了摸白色幼狐,它迷迷糊糊的睁开半只眼。

小半块馕饼递到它面前。

狐狐咬住,扭腰从毛驴上跳下去。

姜姜也下来了,走了一路有些疲倦,这会儿跟在墓渊身后一起捡生火的木头。

不一会儿,篝火在树边升起。

姜姜把背上的剑取下,挂在毛驴的一侧。她拿出水袋,仰头喝了几口清水。风吹得有点冷,将水袋放好后,替墓先生拿了他需要的酒囊。

来到男子身畔,她坐下身,背靠着树。

墓渊接过姜姜递来的酒。

这次除了干粮和酒以外,程大叔还给了姜姜一件厚厚的毯子。她坐在地上,将灰色毯子撑开,想要给身旁的男子也盖上。

墓渊刚喝了一口酒,察觉到姜姜的动静,他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我不冷。”

说罢,他替姜姜整理了下毯子。

姜姜独自一人披着灰毯,裹得严严实实,独留出一双眼睛在外。她好奇的朝那群人张望,早在来时便注意到了那路人马,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好几辆的马车,护卫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看上去就格外气派。

“墓先生。”姜姜小声说,“你猜他们是做什么的?”

乘阳官道路况好走,四通八达,去中州许多重要城池都会经过这条长道。

墓渊靠着树,喝酒时漫不经心的扫了那群人一眼:“应是在护送某位贵人。”

察觉到有护卫朝这里看,姜姜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的躲在墓渊肩后。

“那我们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若是,他们真的为了护送某位贵人,那这个车队的护卫实力,就不是寻常商队里的打手能比的。而且在前方不远就是驿站,盗贼一般不会来此地。

不然还没打起来,官府的人可能就先到了。

从无涯山出逃,在山脚上的镇子歇了一夜。第二日便离开了锁灵镇,前往鹧鸪山。现在,走了一天的脚程,终于来到乘阳官道。

姜姜忍不住掏出随身携带的牛皮纸地图,借着篝火,将上面的路线又用手指走了一遍。

自打离开锁灵镇,这一路上不管吹风下雪,她心情都格外顺畅。

咬了一口馕饼,她腮帮鼓鼓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笑意。

墓渊瞥了她一眼后,轻飘飘的问了句:“这么开心?”

姜姜点头如捣蒜,像只快乐的小麻雀,毯子从头顶滑落:“我好多次都梦到自己逃出无涯山,一路向北。现在,梦里的一切竟成真了,我都不敢相信。”

墓渊将滑落的毯子,轻轻拉好。

“墓先生。”姜姜下巴抵着地图,她轻声询问:“等我们到了裕河城,可以住一段时间吗?”

“可以。”

裕河城,是中州较为繁华的一座城池。比这一路上的许多镇子要大很多。

与它相比,锁灵镇也好,鹧鸪山也罢,都是个生冷偏僻的小地方。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想住在裕河城吗?”

“你自是有你的理由。”

“唔,虽然先生没有问,但我还是想跟先生分享一下。”姜姜将地图收起,在篝火前搓了搓手心,“那里是阿嬷的故乡。”

“阿嬷……是一直照顾你的人吗?”

“嗯,整个教坊,就属阿嬷对我最好了。我现在既然获得了自由,那唯一能为阿嬷做的,便是将她的思念带回故里。”

听小姑娘的语气,这位阿嬷怕是已经逝去。

墓渊没有刻意询问。

只安静聆听。

“阿嬷与我说过许多跟裕河城有关的事,我要亲自去看一看,听一听;我还想找到阿嬷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她说,自己曾经在院中的桃树下,埋了一个宝贝呢。”

“就是……”姜姜脸上露出苦恼之色,“阿嬷离开裕河城已经四十余年,想要找起来,很不容易。”

“无碍。”墓渊轻声道:“我们慢慢找。”

姜姜有些困了。

不知道是因为烤火,还是因为白日走了十几里路。

她慢慢靠着树,眼前火光跳跃,远处黑茫茫的一片,空旷的官道,因为那支车队而显得有一点拥挤。倒不像是在荒郊那般惶恐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篝火,不管是野兽还是地罗,都没办法靠近吧。盗贼就更不用说了……眼皮愈发沉重,姜姜慢慢地进入梦乡。

翌日。

姜姜这一夜睡得很沉,她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枕着道士先生的腿部。

身上的毯子还透着暖意,面前篝火烧了一夜,火势渐小。

姜姜连忙坐起身,她抬头刚想说话,便看到墓先生双目轻阖,似是在休憩。她小心翼翼地掀起毯子,慢慢站起身,生怕吵醒他。

起来后,姜姜看到小狐狸蹲在树上,嘴里叼着一只冬雀。

它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雪地中。

小爪子深深踩进雪里,它将捕捉来的食物放在姜姜脚边。

姜姜心中微暖,她蹲下身,摸了摸小狐狸:“我有干粮,不会饿肚子的,小白不用担心。”

幼狐圆圆的瞳孔轻眨,它又低头叼起雀鸟,躲到树后享用。

清晨的官道,只有淡淡薄雾,视野比无涯山下的镇子要好太多。姜姜伸了个懒腰,她从毛驴背着的行囊里掏出半个馕饼,想了想,放在余火上慢烤,直到馕饼有点温热,姜姜才开始啃食。

不远处的车队,有两个人似乎是伙夫,正在支起大铁锅炖汤。

姜姜啃着馕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

她又想起在锁灵镇的时候,墓先生炖得鱼汤,可香了。等后面抵达裕河城,也要找个没人住的小院,去河里捕鱼,再买点青菜豆腐,和墓先生一起重新熬一锅汤。

到那时,她一定能全部喝光。

馕饼半热半冷,硬硬的,啃起来没什么味道。姜姜只好在脑海里幻想,手中的不是馕饼,而是香椿肉馅的大包子。

咬一口,肉汁都会流出来的那种。

啃完小半个馕饼,喝了几口清水,胃就饱了。

姜姜把剩余的重新装好,她看向一旁休憩的男子,忽然发现他身上竟缠绕着一缕漆黑的浓雾。

心里“咯噔”一下,姜姜连忙来到他身旁,伸手想要将那看着就邪乎的雾气驱散。

她刚伸出手,快要触碰到他身体时,面前的男子蓦地睁眼,用力的抓住她手腕。

道士先生漆黑的瞳孔竟染了一层血色,睁眼的瞬间,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姜姜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墓,墓先生?”姜姜艰难的唤了一声。

彻底醒过来的墓渊,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小姑娘长发披肩,挽了个简单秀气的发髻,毛茸披风领沾了点烟尘,巴掌大的脸上写满担忧,双眸清澈如泉,藏不了半点情绪,心底的那一阵惊恐一览无遗。

墓渊缓缓松手,他看了一眼雪白细腻的手腕上出现的红印,“抱歉,弄疼你了。”

“还好……”姜姜后知后觉,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印痕,“墓先生,你刚才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杀死。

姜姜不确定,刚才道士先生是不是在休憩。

而他身上的那团黑雾,在他睁眼的刹那消失无踪。

至于那血色双眸……就像是她的幻觉一般。

眼前的道士先生倚着树,一切如常。他将身旁的酒囊拎起,轻轻晃动,里面空空如也。

“昨晚你睡着后,我一不留神喝了许多酒。

“一直到天快亮。”

“有点醉意,想打坐驱散,结果睡着了。如你所言,我做了一个噩梦。”

“原来,像墓先生这么厉害的修道士,也会做噩梦呀。”姜姜将干净的水递给他,轻声安慰,“不管梦到什么都不要怕,眼前的才是真的。”

“……眼前的才是真的。”墓渊默念这句话。

这两百多年来,他一直被梦魇缠身,极少入睡。没想到这次,竟然在荒郊野岭的官道上,睡了过去。

他看向姜姜。

“若是以后我又睡了,记得离我远一些。我怕自己失手,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普通人的生命之脆弱,也许自己噩梦中的一个意念,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姜姜轻轻点头:“我记下了。”

清晨的薄雾逐渐散去,官道上驻扎的车队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浩浩荡荡一行人,朝着前方走去。

大约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护卫首领来到最华贵的马车旁,低声汇报:“主人,昨晚挨着我们歇脚的那二人又跟来了。要不要我去驱赶他们?”

马车内,一道沉稳苍老的嗓音响起:“无妨,这既是官道,我大宁子民都可随意通行。”

主子默许,护卫便也不做多余之事。

只不过格外留心那二人,生怕他们是歹人乔装。

三日后,车队停在一处平缓地带驻扎。如护卫首领所想,那带着一个小姑娘的修道士,又停在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护卫头目低声嘟囔。

马车里,递出一个册子:“厉桓,你将这书册拿给那位修道士瞧一瞧。”

“是,主人。”

看来,主人是想测试这个修道士的本领。

为何要这样做呢,主人如今的修行,普通修道士难以望其项背。见那墨袍男子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能有多高的造诣?

护卫缓步来到他们面前。

虽心中不大尊敬,但表面上还过得去:“这位道爷,我们家主子想请你看一看这本书册。”

墓渊扫了一眼淡蓝色的册子:“法既是道,道在天地,道在脚下,道在心间。”

护卫本不太能瞧得上普通的修道士,可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心如雷击,普通的言语竟如同神灵在耳畔呓语,他再看向那位墨袍男子,神色已经十分恭敬。

弯腰作揖,缓步离开。

护卫将墨袍道士的话一字不落的描述给车中人听。

长久的沉默后。

“竟是……如此简单。”老者很是吃惊,想了想,又无奈笑起,“看来,是我过于钻牛角尖。”

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被对方解开。

老者低咳两声,沙哑道:“停车。”

整个车队都缓缓停下。

“厉桓,你去将那位道士先生请来。记住,万不可有丝毫的怠慢。”

护卫再一次回到那二人身畔。

他看到小姑娘正在专注的烤红薯。

护卫第一次来时,还有些气势汹汹。这会儿脸上挂满笑意,冲二人弯腰行礼:“这位道爷,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