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稚紧咬着后槽牙,见她凝滞地绷着腮帮子,严骞就知道殷先生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惹她生气了,而且他从来都是用那种温声细语的语气来挑动人的神经。
对于那个男人,严骞的印象其实并不多。
记忆里,殷先生总是笑着。看起来亲近和善,实际上那笑意永远都不曾入及眼底,他脸上的那副笑相更像是他与人伪装的面具,尤其是两年前担任董事后,殷先生就开始雷厉风行地在领域里大施拳脚,连严先生都不免遭他排挤,最后忍无可忍地跑去国外发展。
严先生带着妻子出国之后,严骞也没有继续住在严家的别墅里,而是在学校附近的位置另买了一处房子。
殷稚站了起来。
严骞望着她:“要我送你吗?”
“不用,还没到十点钟。”殷稚把椅子推回原位,“楼下就是公交站,我坐车回去。”
“路上小心。”玄关的灯有些暗,严骞没能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殷稚最后关门时的声音没什么语气:“知道了。”
现在这个点,很多人都已经回家了,路边行人不多,公交车上更是寥寥无几。
殷稚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耳机里放起音乐,支头望向窗外斑斓的夜景,公交车慢悠悠地转过街角,殷稚不经意瞥见路上夜归的一对父子。
路灯昏黄,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小孩儿趴在爸爸的背上,笑嘻嘻地不知在男人的耳边说些什么,说完以后,小孩跟男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景象刺得她眼底烧灼,殷稚索性偏过头去。
她如约地在九点之前回到了家里,钟宛看见她很高兴,忙说:“快去坐,我再把汤热热就可以吃晚饭了。”
殷稚扫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菜,没接话,只问:“小六呢?”
她话音刚落,一条金毛就大叫着,摇头晃脑地从二楼冲下来,兴奋地朝殷稚扑了过去。大型犬的力气本来就不小,站起来更足有半个人高,殷稚差点被它用前爪摁倒,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脚跟。
“小六。”
狗舔着她的掌心,殷稚蹲下去揉它的脑袋,“有没有想我?”
“回来了?”
殷稚抬头,脸上的笑慢慢僵下来,一声不吭地望着他。方才还较为缓和的气氛逐渐变得生硬,低压的情绪溢出来,似乎要在空气里凝成锐利的冰碴。
钟宛见状连忙道:“别玩了,洗个手过来吃饭吧。”
殷稚转头去了洗手间。
殷先生也不在意女儿的冷淡,他从楼梯上不疾不徐地下来,右手漫不经心地扯开自己颈间的领带,钟宛端着汤过来的时候,他闲散的神情里还扬着几分得意:“你看,我跟你说过她今晚会回来的。”
女人的眉目温淡,却也掩不住那份失落与焦虑:“如果能自愿就更好了。”
殷先生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搂住她,哄道:“我下次尽量?嗯?”
钟宛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开:“吃饭吧。”
饭桌上,殷稚不是顾自喝着碗里的汤,就是夹排骨逗狗。她不跟他们说话,其他两人也不好出声,餐厅里的沉默几近窒息。
“亭亭。”最后还是钟宛斟酌着开口,“妈妈……给你请了一个家教老师。已经谈好了,他说下周一就能过来给你补课。”
殷稚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六立刻就趁机咬走了她筷子之间的那块肉,囫囵地吞进肚子里。
殷稚摸着它颈间厚重的毛发,她垂着眸,连眼皮都懒得对他们掀一下:“不需要。”
“可是妈真的很担心你的成绩……”钟宛焦虑地皱起眉,“你要是考不起大学,将来……”
她话还没说完,殷稚就冷冷地打断:“你连人的死活都不担心,还担心我的成绩?”
殷稚这句话就像锋利的匕首,寒刃精准而又狠戾地刺进女人的心窝,悲哀和愧疚从破开的伤口里涌出,钟宛当即怔住,面色迅速灰败下去,红了眼眶。
殷先生适时出声:“我听你们杜老师说,这次摸底考你考了年级倒数第一。”低沉的嗓音不大不小,金丝框的眼镜在水晶灯下折射,殷稚看不见他眼底的情绪,只听他问道:“既然学不懂,为什么要选文?”
进门之前,殷稚本来想得是尽量地保持心平气和,安安静静用完这一餐就好。然而事实好像是她搞错了,她想着要相安无事,可他们并不想。
殷稚再也不耐烦,筷子“啪”得一声掷在桌上:“文科我都学不懂,理科我就参得透?我高一的成绩单你没看见?你瞎?”
钟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殷稚,你怎么跟爸爸说话的?”
“你认他做老公,不代表我要认他当爸爸!”殷稚站起来,椅脚刮蹭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有你这个妈!要不是还有条狗我记挂着,你以为我会回这个家来?!”
“你给我闭嘴!”
钟宛忍无可忍地吼完,低声哭了出来。
“难受是吗?”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殷稚红着眼睛,她喉头微动,生生把将要出口的哭腔连带着腥甜都咽了回去,叛逆地撑着话语间的那股硬气:“既然难受,干嘛撺掇着他满世界地打电话逼我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看见你们心里更难受啊!”
虽然听不懂三个人在说什么,但是隐隐察觉到他们语气里的剑拔弩张,小六还是不明所以地探过头来,安抚地舔了舔殷稚的手。
殷稚稍微冷静了些。
“说真的,钟女士。”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位置上一言不发的殷先生:“趁着年轻,你还是早点跟他再要个孩子,这才是上策,而不是一味劝着我回头。”
“你看起来我像是在执迷不悟,可是我看着你这样,也觉得是执迷不悟。”殷稚莫名地笑了笑,又说:“反正你也辞职了,这么大的别墅自己一个人住也寂寞,不是么?”
见她牵着狗要走,钟宛连忙道:“你去哪儿?”
殷稚头也不回,嘴里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遛狗。”
她牵着小六逛到附近的一处公园,这个公园是靠水坝修建的。每到夏天就会有不少人跑过来乘凉,白天钓鱼游泳,晚上还有卖串的小贩过来摆夜摊。
晚风挟着湖泊的凉气,从岸堤吹上来。
殷稚站在边上,点起香烟,狠吸了一口。
大量尼古丁涌进呼吸道,浓烈的气息抢占鼻腔,呛得她喉咙一阵干痛,就像第一次吸烟时那样。
殷稚忍不住俯下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耳畔嗡鸣之后,是女孩儿的心急如焚:“接电话求求你接电话……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拿着手机三番五次地拨着钟宛的手机号,然而听筒里面从始至终传来的都是那句冷冰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女孩没办法,只能求助另一个人。
“严叔叔……”
殷稚至今能听见记忆里自己恐惧到变调的声音,“严叔叔救命……”她最后是崩溃地吼出来的,“严叔叔救命……!!叫救护车……”
殷稚缓缓睁开眼睛。
她熄灭烟头,顺手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寒暄都没有地直接道:“出来,我在柳林公园门口等你。”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小六交给你。”
一见到严骞,殷稚就把遛狗绳硬塞了过去:“帮我养几天,饿瘦了拿你问罪。”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严骞哭笑不得地看着手里的绳索,抬眸见她脸色不是很好,又问:“怎么了?一顿饭的时间又吵起来了?”
殷稚没吭声,于是严骞了然地点点头:“那你今晚睡哪儿?”
“我去网吧。”殷稚说。
“行吧。”严骞抿了抿唇,指着她的鼻尖道:“一个条件,不许抽烟。”
“知道了。”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殷稚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子最后却停在一家酒吧的门口。这是一间清吧,所以并没有普通酒吧里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朋克重金属跟**的舞女都不属于这里,也没有晃瞎人眼的聚光灯。
今天是星期五,许多大学生跟上班族忙完一周的工作学业,都会来这里偷个闲,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很适合休息放松。
殷稚径直走过去:“一杯特饮。”
调酒师一身正装,唇边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好的。”
背后传来两声琴键的响动,殷稚回头,看见驻唱台上坐着个长发及腰的少女,身上简简单单一条白色连衣裙,是再朴素不过的装束。
殷稚来得晚,选得位置也比较偏,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少女模糊的侧脸。但是幸好麦克风的声音足够大,她听见女孩清了清嗓子,跟着钢琴的旋律开始缓缓吟唱。
那声音空灵得好像来自遥远的深海,摄人心魄。
脊骨一阵酥麻的感觉瞬间窜上头皮,舒适得宛若春天的风那般轻静。
殷稚感觉自己奇迹般地安宁了下来,心头积蓄的躁郁都在她开嗓的那一刹被一扫而空。
调酒师手上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酒杯推到殷稚面前,提醒她道:“您的酒,小姐。”
殷稚眯起眼睛:“她是谁?你们酒吧新来的驻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