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服私访地来,一行车队就进了逢春城;回去的时候公开了身份,该有的依仗当然也就照常摆起来了。
四乡八邻的大小官吏全来了,在天云山山上山下挤挤挨挨。
就算淋着雨,他们也想尽可能地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儿。
不想露脸的也得来,不然回头算起帐,通常不会算谁来了,只会算谁没来。
许问赶到行宫,立刻有人出来,把他引了进去。
一路都是羡慕的目光。
皇帝又在仰年殿,这样算进来,其实他也没睡多久。
许问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雨。
仰年殿经过精心设计,按理说这种阴雨天气,室内会比外面暗得多,但这里却还是很亮,所以许问能轻易地看见皇帝紧皱的眉头,比昨天见面时更显老态。
“新怀恩渠的事,你要尽快。”听见许问进来,他转头说道,语气有些沉重,“你去修饮马河到汾河一段,另外留出接口,准备与其他明渠连接。”
许问听了就是一惊,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这雨势”
“嗯,大周各地都在下雨,雨势不比这里小。你说的那个水灾劫,看上去要成真了。”皇帝说道。
水灾劫要成真了,那火灾劫呢?
烈火焚身已经有了,火山爆发会不会实现?
如果会,究竟是哪里的火山?
“总之,要快。”皇帝干脆利落地说,“上次的地动预言在半年之内发生,结果转瞬即见。但水灾受雨势影响,应当可以预估。水灾之前修好怀恩渠,使得灾难免于发生,记你一大功,加官晋爵,应有尽有。若是不能完成”
皇帝没有把话说完,注视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让他自己去想。
这就相当于军令状了。
许问其实无所谓。
他对皇帝尊敬有之,畏惧远远不足,毕竟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但想起七劫塔的画面,想起画者在其中蕴含的浓浓悲怆,他沉默良久。
片刻之后,他单膝下跪,无比郑重地道:“臣领命!”
各种颜色的雨伞挤挤挨挨,排着一条长龙,送皇帝回京。
通常来说,皇帝出行必定要选个天晴气爽的好日子,但现在情况特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这伞、这雨,以及人们的表情,都让这长龙一样的队伍染上了一些异样的色彩。
皇帝一路都在谈话,马车在往前走,不停地有人被召上车,没过多久又下来。
许问也没闲着,趁着这个机会,他见了很多人,同样也跟很多人谈了话。
怀恩渠要重新规划,涉及防灾,涉及许多他没去过的路段,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完成,必须多方请求协助。
同样,挖河修渠是不逊于甚至超过建城的大型工程,需要各地密切配合,发动大量民夫。
皇帝当然会正式下旨,强令各地以最快速度发动起来,但政策要落实、命令要实施,还需要许问自己做很多事情。
听令和听令,是完全不一样的。
雨又大了,不停地有雨伞移动、聚集在一起、分开、然后再次聚集在一起。
雨水溅在伞面上,溅在他们身边的水洼里,在空气中挥扬起粉末一样的白雾。
中途,许问抽空回家了一趟,换了身衣服,匆匆吃了口饭,跟连林林道别,又再次出发了。
连林林非常担忧地看着他,但没有阻止,什么也没说。
许问也只能安慰地对她笑笑,保证自己一定会找时间休息的。
趁着给皇帝送行的机会,他已经找好了人,建好了新的勘测地形的班子。
这班子分两套,一套跟着他一起亲自前往各处,实地勘探;另一套到各城市村庄,搜集资料,寻访对地质河道有所了解的当地人,请他们帮忙。
现代知识高度体系化,高手往往集中在高校与研究所之中,民间的一些怪人通常被称之为“民科”。
但在这个时代,确确实实的“高手在民间”。
有些人一辈子扎根在这片土地,一伸手就知道土里有多少水,一看河就知道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落,简直像在身体里安了一个自动装置一样。
他们纯粹就是靠经验、靠对土地的热爱、也靠纯然的天赋做到这样的,许问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现在就要寻求他们的帮助了。
许问心里其实还有些不安。
学至今天,他在个人技艺上几乎已臻至化境,对建筑也有了相当的了解,但怀恩渠这样的运河
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上次怀恩渠的方案准备时间相对比较充分,变数少,还多少参考了一下从班门祖地得到的信息。
但这一次,大雨增加了变数,情况变得复杂了,时间却更加紧张。
我真的可以完成吗
许问扪心自问。
给皇帝送行是在早上,中午还没到,许问就出发了。
这一次,他前往的不再是饮马河下游,而是更上游的部分。
谁也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得多大,持续多久。
他们要做的,就是预估最坏的情况,进行预防。
许问悠悠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人中火辣辣的疼。
“醒了,醒了!”
周围一群人乱哄哄地说,接着,李晟冲到他面前,又惊又喜地问:“终于醒了,你没事吧?”
“什么有事没事,再这样累下去,没事也得变有事!”那张老脸一边把李晟往后扒拉,一边不耐烦地说。
他的乡音很重,许问只能勉强听懂。
他躺在那里看着他们,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水泥一样,艰难地转动着,一时间几乎想不出来他现在是在哪里,这人又是谁。
旁边很吵,许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无力地挥手,说道:“不要吵了”
他抚着额头坐起来,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
他昏倒了。
这个老农民是他们从当地请来的一个向导,带着他们走元元河,也就是饮马河上游这一带,看水势的走向与发展的。
结果走着走着,许问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个趄趔,当时旁边的人还在笑他,让他看清楚脚下,结果下一刻,他就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一头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许问还记得那一片黑暗,记得周围传来的七嘴八舌的惊呼声,记得雨淋在身上的冰冷感觉,以及不远处大河奔流的宏大声音。
“太久没睡了。”许问对着周围安静下来的同伴,苦笑着说。
“对了,我记得出发前你就好几天没睡,出来又没日没夜地一直在走。”李晟眉头紧皱,非常担心,“这里不行,找个干爽地方,你先歇一歇吧。”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倒了,这摊子也要散了!”老农民跟他们不到三天,已经很清楚许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较自来熟,现在干脆利落地敲了下烟锅,直言不讳地大声说。
“嗯,确实要睡了。”许问摸了下自己的脉搏,跳得很快。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确实到了非休息不可的时候。
而且
他坐在地上,看着持续不断的雨势与那条汹涌澎湃的河流,面色沉重。
出发之前的想法成真了,新怀恩渠工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确实有点难以做到了。
事关千万条人命,他不能强撑,必须想办法寻求更多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