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秦师傅所做,这张圆凳制作的工艺颇有些繁复。
它是圆凳中最常见的那种带束腰的类型。
所谓束腰,也就是凳面下方向里凹进去了一条,像是美人扎了一条腰带一样,让普通的圆凳多了更多的变化。
束腰处工匠可以进行很多种变化,这张圆凳就在这个部分进行了浮雕。浮雕是横曳的梅花,恰好与凳面镂雕相映成趣。
凳子下方是方形的三弯腿,足部是外翻马蹄。以圆凳的束腰处开始,凳腿向外划出了一个漂亮的s形,最后落在地上,凳腿微微向外撇开,像是马蹄落在地面上一样,形状非常优雅。
“这里还做了霸王枨,用来支撑凳面和凳腿相接的部分。霸王怅上做了梅花的装饰,这是圆雕手法。一凳三雕,处处呼应,真乃上等佳品!”
秦师傅对这张圆凳赞不绝口,接着又开始检查它的榫卯情况。
“这个榫卯也做得好啊!”他眼睛闪亮,继续夸赞,“榫卯连接有讲究的,一讲不露木料断面,二讲不用钉,三讲拼缝密实,四讲不用外物填充。这张凳子四条里有三条都做得漂亮,可惜做得太急了一点,拼缝露了点痕迹,不甚完美。”
他一边说,一边把看到的那个地方转过来给唐县令看。
果然,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明显露出了一点空隙,像是虫子钻出的一个眼。
“这么隐蔽的地方,寻常人不会留意,应当不要紧的吧?”唐县令问。
“我们木匠讲究内外兼修,不打眼的地方也不能疏忽。当然这种地方也可以用鱼膘胶粘连填充,不过始终失了高手风范。”秦师傅有些遗憾。
接着他细看那些雕刻。
一天时间对于制作一张木凳来说并不算短,但能在木凳上雕出这么多花样,就明显不够了。
这个考生能做到这样,一方面手的确是快,另一方面也是托了桐木的福。
桐木木质轻软,易于处理,同时质地又很细密,非常易于雕刻。
但也就是因为做得太快,在细节上不免有些疏漏。偏偏凳面这幅镂刻又是工笔手法,所以有些地方的笔画粘连、一些角落或缺失或多余,就非常显眼了。
唐县令左右端祥,道:“可惜,这画颇有意境,再多点时间,换种木料,这张圆凳未必不能成为传世佳品。”
“咦,让我来看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张圆凳一共用了八种榫卯结构!”秦师傅再次检查完这件作品,惊讶地说。
“八种?很难吗?”唐县令对此不太了解,疑惑地问。
在此之前,许问结束了考试,在考场外跟姚氏木坊的徒弟们碰头。
虽然还有两天,但是今天的考试结束,算是对徒工试有了个底,大家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他们就像从古至今所有的考生一样,兴奋地交换着考试的内容,相当于也是在“对答案”。
“我一看那张纸,一张凳子,那不是随便做的吗?还有旁边那行字,每多一榫还有加分,这题简单啊!”
钱明兴奋地说着,旁边旧木场的学徒们全部都用力点头,纷纷应和:
“对啊,我想办法塞了八种进去!”
“我十二种,嘿嘿。”
“一张小小木凳,你们怎么塞的?只有我用了六种吗?”
各人一对,还真的只有这个徒弟只用了六种,是最少的一个。然后他们兴高采烈地交换着心得,可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操作,高兴得不行。
吕城一开始还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没一会儿就听傻了。
“每多一榫有加分,这是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呆呆地问。
“旁边写着啊。”一个人道。
“写着?”
“对啊,旁边那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你们都识字?”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向许问。
“对,这一年师父有教我们识字,重点认了一些木工相关的字眼。”许问把锅推到了连天青身上。
“你师父识字?”吕城又震惊了。
这一下,许问也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吕城才怏怏地说:“你小子还是机灵啊。早知道连师傅识字,我就,我就”
他“我就”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下去。
许问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则他已经拜了姚师傅为师,起这种异心就是欺师灭祖;另一方面他多半也在犹豫,姚师傅跟连师傅的名气和地位都是有差别的,用识字来换这种差别值不值得。
不过他会犹豫,也充分证明了普通人想识字,在这个时代有多难
九年义务制教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国策。
许问意外地在这种地方有了深刻的体悟。
又过了一会儿,吕城终于收拾好心情,问起了自己很是介怀的另一件事。
“你们学了这么多榫卯?”
他的潜台词就是:连师傅会这么多?
旧木场的徒弟们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不是学的,是我们自己琢磨出来的!”钱明心直口快地说。
“自己琢磨?”
此时,吕城脸上的表情非常奇妙。
他明显不信钱明说的话,想要嘲笑他,但可能因为最近大家相处得不错,他强忍着不想表现出来。
看着他的表情,许问忍不住有些想笑,他想起了自己最早听连天青这样说的时候的情形。
当时许问正从旧木堆里翻出一个木盒。
盒子是桦木做的,方方正正,无纹无饰,但六个面上看不出一点连接的痕迹,完全想不到它们是怎么拼在一起的。
许问研究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拿去给连天青看。
连天青的手指在木盒的几个部位轻轻叩了几下,木盒直接散开,变成了一堆零件,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许问非常惊讶,他刚才检查的时候又摇又拽,折腾了半天,盒子一点缝隙都没有。现在连天青竟然只是敲了几下,敲得还不算太重,就直接把它敲散了?
“没用鱼膘胶,只要找准受力点,要解开并不难。”
连天青解释了一句,就着这个木盒给许问详解了一下它的模型以及它的受力方式。
许问听着听着,突发奇想乐高积木,不就是一种最简单的榫卯结构?
这种不用一根钉子,纯粹用结构本身进行连接的方式,实在巧妙、太有趣了。
有现代力学和几何学知识做基础,许问很快就搞清楚了这木盒其中的奥妙。他有点意犹未尽,问道:“我听说姚师傅会三十六榫,这也是其中一种吧?”
连天青没有说话,只是撇了撇嘴。
“怎么?”许问问。
“三十六,嘿嘿。”连天青冷笑两声。
“太少了?”相处这一段时间,许问多少摸清了点自己师父的性格。
“燕尾榫你知道吧?”连天青问。
“当然。”
燕尾榫被称为榫卯之母,它本身非常简单,但是应用非常广泛,很多榫卯结构都是由它演变而成的。许问一早就接触过,对它还算比较了解。
“燕尾榫是怎么来的,你听说过吗?”连天青又问。
“没有。”许问摇头。
接着,连天青非常难得的给他讲了个故事。
当年鲁班祖师爷要建一个风水亭,中间遇到一个技术难题,需要寻找一种坚固的连接方式。
他冥思苦想,一直不得其解。
然后,他从妻子送来的一条鱼里看到了相对的鱼嘴,又从挂在绳子上的受伤的燕子看到了它八字形的尾巴。于是他把鱼嘴和燕尾凑在一起,发明了燕尾榫。
“从这个故事里,你想到了什么?”连天青问。
许问一秒钟穿越回了初高中语文课做阅读理解的时候,结果旁边连林林快嘴反问:“那它为什么不叫鱼燕榫,要叫燕尾榫?”
“啪!”连天青一巴掌抽上了她的脑袋,连林林委屈地捂着头缩到一边去了。
许问笑了,但他其实已经明白了连天青的意思。
这世界如此巧妙,万事万物不可以为用,这榫卯结构,又何止三十六之数?
他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旧木场其他的学徒听,那之后,连天青理所当然地不再教他们已有的榫卯结构,让他们自己琢磨。
他们看天看地看万物,倒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你们师父这其实是在偷懒吧!”听完钱明的解释,吕城不可置信地问。
钱明和许三相视苦笑。
“也许吧,但真的有效。我们琢磨出来了挺多东西的,就是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被人想出来了,还有它们叫什么名字。”钱明说。
“你,你说什么呢。人,人家怎么可能想,想不到。”许三结结巴巴地说。
“许问,今天考试,你用了多少种榫?”吕城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