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与悍匪(八)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V前可能要隔日更了55,要不然V前的榜单字数可能就不够了TAT;

以后V前想每周一三五日更新,宝子们可以关注下我的vb, 更新了就会在那里告诉大家的!(vb@陈浮浪)

(V后肯定日六,狠狠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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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极端的寒冷里,第一个感受往往不是冷,而是麻。

四肢百骸如同被细小而绵密的针一点点扎入,是一种很漫长的钝痛,但人疼得麻了,反而没什么感觉。

暮芸现在就一个想法——

她得活着。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何三道人看向她时眼中那种微带怜悯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亡国的消息人人都已知道了,却唯独没有告诉她。

城池已破,国仇还在。

她那皇帝侄子生死未卜,总是要从楚淮手里救出来,再想法子弄死楚淮报仇才是——若真让姓楚的稳稳当当地坐住了这大荆江山,岂不是白姓一回暮?

回长安!

暮芸深吸一口气,在湍急的河水中勉强缓过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离对岸已经越来越远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下游冲去,连露出水面上呼吸都有些困难。

暮芸悄无声息地将身体一点一点地没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整个人被河水吞没的刹那,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被冻死了。

“吸气,暮芸,吸气!”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地给自己打气:“你哥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一想起自己那个早死的哥,暮芸便精神了点,在月色下努力地凫水。

按理来说,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帝姬,本该到死也学不会凫水这种要吃些苦头才能掌握的技能,但暮芸不但会,当年甚至还能顺着内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外城去。

暮芸的樱唇已渐渐没了血色,却轻轻笑了一下。

因为她想起来了——

这项不怎么正经的本事,还是顾安南教给她的。

暮芸的体温快速流失,动作也开始变得沉缓,她整个人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

“嗳嗳,你得抬头……”少年嘴里叼着柳叶,懒洋洋地躺在春日的湖心小船上,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水面,漫声含笑道:“芸芸,你可真是笨呐。”

小船左右摇了摇,像是被水底下的小鬼踢来踢去地摆弄;少年被晃得笑了起来,翻身侧卧,正好对上从水面里钻出来的女孩子。

十六岁的暮芸还没有完全长开,清圆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下,乌发淡唇,却已经有了几分靡艳的模样。

“得意什么?还不是你教得不好?”少女暮芸扒着小船的边,笑嘻嘻地用湿手去摸他的脸,高兴得就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水鬼:“等我彻底学会了,回头给你横渡一条大江瞧瞧!”

十五岁的暮芸在春日温煦的湖水里嬉笑玩耍,如今的暮芸却已经在塞外冰冷的江水里失去了意识。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辅政这几年,她在六部里日夜劳心,本就不怎么样的身体彻底垮了,千里迢迢赶来和亲,却又遭逢大变——眼下别说是“横渡大江”,现在她连钻出水面吸口气都做不到。

暮芸的身体逐渐往无边的黑暗里沉去,从水下往上看,泛着月光的河面还是很清亮,恍惚间,那个少年似乎还在小船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见她半天不冒头,眉梢眼角便带了点强行压抑的担心,朝着水里伸出手来。

暮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触碰那只虚妄的手。

少年含笑的脸渐渐变了,他原本就有些锋锐的轮廓变得越发冷漠,风霜刀剑摧残着他,意识已经模糊了的暮芸仿佛看见,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眉眼,生生逼散了少年眼中的最后一丝鲜活气。

将他逼成了森然冷漠的模样。

真是……对不起呀。

就在暮芸的指尖无力垂下的瞬间,少年那只虚妄的手却突然化作了实体,一把捞住了她!

紧接着,她被铁钳般的双手攥住了肩膀,整个人都被带上了水面——破出水面的一瞬间,暮芸狠狠吸了一口气,瞬间从朦胧的幻想中脱离了出来。

竟然真的是顾安南!

他真的带兵来救了!

可他不是在带兵围剿栾提顿吗?!怎么会出现在脱木尔河里?!

顾安南也有些气喘:“看我做什么,呼吸!”

暮芸霎时回过神来,扒在他肩头勉强喘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在他身后的水里还有百余个口中叼着弯刀的武士。

这些精壮汉子潜伏在水中,只在水面上露出个包着黑布的头来,看着她和顾安南的表情都十分微妙。

暮芸甚至怀疑,要不是嘴里叼着刀,他们只怕要掏出一把瓜子来仔细观赏,八卦果然是所有人类的本能,就连这些彪形大汉都不能幸免。

而这些人,正是今日下午她同何三找到顾安南时他身边的那批黑衣武士!

“你他娘怎么……”顾安南真不知道暮芸这狗东西怎么就这么会添乱,竟然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来,他话音一顿:“和你那‘未婚夫’没谈明白是吧。”

暮芸静了静,轻轻叹了口气:“你早猜到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自己那套“牺牲自己做诱饵争取时间”的说辞,也猜出了自己和亲的真实目的。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给我机会和他谈?”暮芸:“你就不怕我真的和他沆瀣一气,杀楚淮之前先杀你么——顾安南,你也是个乱臣贼子呀。”

“抓紧腰带。”乱臣贼子顾安南听了帝姬这番威胁,连答都没答一句:“一会儿跟在我身后,少给我添麻烦。”

顾安南停了停又道:“不过你要是想再捅我一刀……也尽可以试试。”

暮芸听了这话,心口骤然一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河水里冰坏了,她的胸腔发出生理性的震颤:“顾安南,栾提顿说……长安城破,大荆亡了。”

顾安南动作一顿,暮芸察觉到了,便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游不动。”

她想推开他自己往岸边靠,却骤然被他收拢了回来,顾安南伸手往下一探,便知她方才是小腿没力才沉下去了,便十分粗糙地将她往上“提”了一把,让她挂在自己身上。

“长安城确实已被楚淮占了,你那皇帝侄子也被抓了。”顾安南仔细观察着夜里的动静,继续带人在水中向前潜行:“但是荆庭没有亡。”

暮芸倏忽抬头。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

顾安南低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充盈着被他一句话点亮的希望:“从前你那个姓白的幕僚,唤作白溪音的——他带着有孕的琛妃和泰半朝廷南迁了。”

琛妃?那个今年才十七岁,被她那个做翰林的老父亲强行塞进宫的琛妃?!

暮芸心思电转,几乎只用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将局势琢磨出了一个大概——

她的皇帝侄子亲征遭俘,剩下的这一半朝廷不能受此挟制,因此必定会另立新帝;然而除了她暮芸以外,其他姓暮的早就在早年的清洗中被先帝杀了个干净,又上哪里去临时搞个皇帝出来?

但如果此时有宫妃怀孕,那就不一样了。

琛妃是不是真的怀孕,那不要紧;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朝廷需要扯起这一面旗,再把另一半山河重整起来。

暮芸冻得牙齿打颤,却仍觉心口重新充盈起了一团火:“南迁,南迁好,在哪里?”

“洛阳,还能有哪。”他感到暮芸在往下滑,只得收紧手臂把她圈得更紧,不耐烦道:“怎么,千里迢迢跑出来嫁人,你那‘夫家’却连这点事都不说清楚?”

“我不想听别人说,”暮芸鼻音重了,说话带着嗡嗡的声,声音却一下小了:“我只想听你告诉我。”

顾安南不言语了。

个狗东西,也不分分场合,不分分现在他俩死仇的身份——难不成如今她和谁都这么撒娇?方才她是怎么和栾提顿谈的?该不会也是这一招吧!

他奶奶的。

顾安南阴着脸想,今天非打死栾提顿那“假驸马”不可。

他打着手势指挥众人继续戒备,不肯再理会她了。暮芸心里重新有了那么丁点的指望,觉得身上都有劲了,便挣扎了两下想脱出他的束缚。

“做什么,”顾安南狐疑道:“你想给栾提顿报信?”

“我做什么要管蛮子的生死?”她湿哒哒地扯住他胳膊,稀奇地小声道:“你看啊,现在我拉着你的腰带,万一一会儿扯掉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光着两条腿去打架,我只怕蛮子笑出声来。”

“噗呲。”

他们身后的武士发出闷闷的笑声,被顾安南眼风一扫又都闭了嘴。

暮芸无辜地看着他。

顾安南额头青筋直跳,他沉默半晌,还是妥协了。

他用一种“收拢”的姿态把湿漉漉的暮芸扣在了怀里,让她能够抱住自己的脖子浮着;在触碰到顾安南温热肌肤的一瞬间,暮芸怔了怔,而后半点不矫情地把头埋在了对方的颈窝里。

从前他没“死”的时候,暮芸就很喜欢这样窝在他的怀里,顾安南身形高大,肩也很宽,环着她的时候身体总是很暖。

就像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放心哭泣的港湾。

明明刚才还能游刃有余地开玩笑,这会儿她却有点想哭。

“谢谢你。”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楚,就继续埋在他肩头不言语了;顾安南用臂弯扣着她,手掌攥成了拳,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究竟要避嫌给谁看。

他耳朵动了动:“知道了。”

副将游到他身边,低声问:“大帅说什么?”

“滚,”顾安南:“……时候到了,按原计划登岸。”

夜幕下,水岸上突然多出了一群疾行的黑衣武士,他们像是山林里的猎杀者,在这沙漠边缘的绿洲里秘密前行。

林外篝火耀目,乃是一处营地,此刻安安静静,只有小股人马在附近巡逻;比之正经的匈奴王庭,这个营地小得就像是给最下等的游牧者住的。

但这规模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三百人。

“这是栾提顿那些亲兵的驻扎地?”暮芸跟着顾安南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心思微动:“他竟然敢将老巢筑在塔汉山的另一边,离何三他们那么近,世上也没几个人敢玩这么一手‘灯下黑’了,栾提顿果非常人。”

而栾提顿如果没在他们后方的围攻战场上被堵死,必定就会绕回自己的老巢,然后再换路逃回匈奴十八部。

顾安南这是专门来堵他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闭嘴,一天天比雀儿还聒噪。”

暮芸明明还冻得发抖,却不知怎地,一到他的身边,那些属于帝姬的端庄优雅似乎都褪了个干净:“干什么,听不得我夸他呀——那可是我千里迢迢赶来要嫁的相公,夸两句又怎么了?”

顾安南从背后抽出一支长箭,半跪在地,手中箭开如满月,倏忽对准了营地另一侧的暗处;那里有一条脱木尔河的小支线,此刻暗影憧憧,暮芸顺着看去,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箭羽发出的瞬间,那暗处便传来了一声忍着痛的闷哼。

“大帅得手了!儿郎们随我冲!哈哈哈哈他奶奶的,果然百发百中!走!我们去抓匈奴单于!”

顾安南带来的亲卫副将们如同虎豹一般,虽然都是步兵,却各个悍勇无畏,纷纷朝着那营地冲了过去!

顾安南本人看起来则没什么表情,仿佛满脸都写着“老子算无遗策就知道铁定能赢”。

他从前便是这样,只要是算定好的局势,就绝不会出现任何一点偏差;胜了又或败了,都无一例外会在他的计划之内。

唯一一次败,就是败在她的手里。

顾安南最后一次评估了形势,再次弯弓引箭。那箭顶端带哨,只要释放出去,便会发出极为尖锐的一声响;说来也是命运作弄,这东西其实还是栾提顿亲手造出来的,当年他便是以这鸣镝为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今晚的夜色黑得过分,也不知是不是有亡魂正在天上垂询。

顾安南手中响箭唰然而出,穿云箭带着尖锐的嘶鸣划破夜幕,原本便在四下里蛰伏着的武士闻令而动,齐齐从暗夜里扑了出来!

同一时间,营地两侧也同时响起了震天般的喊杀声,何三和铁三石的两处人马听着号令,竟是同时派人往此处发动了攻势!

外面喊杀震天,顾安南看了暮芸一眼:“你在此处等着,敢跑就打断你腿。”

他说完之后却还不走,暮芸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

暮芸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指着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和正在渗血的伤口问道:“顾大帅,你看我现在还能跑得动吗?”

顾安南提刀要走,暮芸忽然道:“等等!”

他眼看着她扶着大石头站起来,无比坚持地朝他走近,而后伸出了手。

顾安南一眼看过去,发现她手臂上没束着臂弩,腰间也没有尖刀,应当不是想偷袭自己。

那是要做什么?

顾安南戒备着,却没有躲,只是在暮芸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挡住了她。

暮芸腮帮鼓了鼓:“你领子翻过来了。”她单手握住他的手腕:“真的。”

她温热的掌心触碰着他,细嫩的手指挨在他受过刀伤的手腕,仿佛有条有生命的藤蔓正从她手心延展出来,磨得顾安南心里发疼。

暮芸将领子翻了过来,总算满意了。

她松开手,对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看不得这个,得罪啦。”

顾安南深深看了她一眼,提刀带着亲卫赶往了前方战场。

暮芸就靠在那块大石头后面安静地听着。

耳边是喊杀声,痛吼声;鼻端是血腥气,焦糊气;暮芸活了快二十年,恐怕这块脏兮兮的石头后面,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劣的“睡眠环境”。

可她还是睡着了。

身后国破家亡,身前前途未卜,然而不知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她竟然睡得无比安心。

因为暮芸知道,真正的绝境还没有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副大荆地形图——洛阳距离长安也并不如何远,逆贼楚淮既已破了长安,又为什么没有一鼓作气把洛阳也拿下来?

楚淮狂暴,自然不是因为他想歇一歇,缓一缓,而是因为他有不得不停下来的理由。

地形图上,一条汹涌的大河如同金线,从东到西奔涌而来,在洛阳和长安之间刻下了一条波涛澎湃的长线。

是洛河。

眼下正是夏季,河水暴汛之期,楚淮的兵马都从北面来,他没有水军,无力攻伐,所以只能等到河水退汛才能彻底拿下洛阳!

暮芸唰然睁开眼,万千星辰落入她精致的眼眸,仿佛一盘棋局,已在她眼中开了场。

“三个月,”她喃喃地说:“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必须赶在暴汛期结束之前,带兵回援洛阳!”

然而——

兵在何处?将在何处?钱在何处?粮在何处?

她通身之下,除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一无所有。

不过这也没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她暮芸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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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大摞草垛上面。

身前是熊熊燃烧的火堆,身边则是大刀金马坐在人家饭桌上的顾安南。

“醒了?”顾安南收起了正在擦的刀,朝着前方点了个头,淡声道:“那就和你的前夫道个别吧。”

被捆成一个粽子的栾提顿横躺在地,他被堵着嘴,只能很费力地勉强抬了个头看向暮芸。顾安南起身将他提起来,嗤声叱道:

“老子要送他上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