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暮芸仍然记得这一天——她从一国帝姬变成奴隶的这一天。
天地昏黑,黄沙漫卷,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只有一队披挂着红绸的百人队伍在沉默中行进。队伍正中的暗红色八角形轿撵车上还刻着六只栩栩如生的金凤。
这是一支和亲的队伍。
软轿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指间还泛着一点红,手的主人似乎有些乏了,在虚空中点了点:“出边境了?”
“回殿下的话,快出芸城了。”护卫首领策着无精打采的马赶上前来,指着前方的石碑低头答道:“过了界碑便是匈奴地界。”
轿帘从里面被掀开了一个边。
随着帘子被掀开的动作,灼热的光线也跟着跌进了轿中,那女子单手撑着软帘,肤色白得近乎脆弱。她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婚服,大金大红,却依然遮掩不了她本人的风姿。
暮芸并不像寻常话本子的公主那样端庄贵气,她身上不知怎地,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妩媚,乍一着眼,惑人至极。若不是还有大荆皇室四百多年的气度在身上镇着,单凭这副长相,便能压住秦淮河岸的三十里红楼,将一众莺莺燕燕衬得毫无颜色。
若抛开品性不提,帝姬暮芸这张脸还是有点东西的。
“小高大人呀,”她抬起如猫般灵动的眼,懒懒地往前瞧了一眼:“你瞧前面那道鬼烟,莫不是蛮子来接亲了?”
小高大人霎时从她容貌中回过神来,提刀肃容道:“是,属下这就去探看。”
“用不着,”暮芸忽然没由来地往大荆的方向瞧了一眼:“咱们就在这等着。”
果然如她所料,木苏尔部的“接亲”队伍根本就不把界碑当一回事,三十六胡骑打着呼哨朝着此处冲来,马蹄踏碎了大荆朝最后一点聊作遮掩的尊严,瞧着不像是来接人,倒像是来杀人的。
胡骑冲到近前,膘肥体壮的战马将整个仪仗队驱赶成了一个圆形,而后打马围住了这只队伍。这些匈奴骑兵服侍各异,有些干脆赤着胸膛,只在上半身斜着围一块红布,他们狼一样的眼睛盯着软轿,口中发出满带下流意味的笑声。
大荆护卫们手持长剑向外,小高大人背对软轿,额头上已流了汗:“只要臣下一息尚存,必不叫殿下受辱。”
轿子里却没有人应声。
小高大人敏锐地发现,这些胡蛮跑马的速度都在同一时间慢了一慢,脸上显出些许痴迷的神色。他这才发现,是帝姬自己从轿子里走出来了。
暮芸不是一般的公主,准确点来说,她是大荆历史上唯一一位在乱世里辅政,挽大厦于将倾的女性摄政王。
三年前,先帝猝然而亡,天下大乱,各地起义军层出不穷,太子尚且年幼,根本无力支持朝纲。
如果不是大长公主暮芸一手平定了局势,勉强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只怕各地的老百姓早已流亡于战火,惶惶不可终日了。
暮芸虽也自认风流浪荡,但她身上既然穿着代表国家的嫁衣,自然便容不得任何人如此轻侮。
暮芸站在轿门边上,随手将鬓发顺在而后,轻声一哂:“栾提顿,躲在后面作甚?本宫都依言嫁过来了,你早日出兵助我平叛,咱们这桩买卖就早日落定。”
胡骑之后,一人应声驱马而出。
只不过来的并不是她口中的“栾提顿”。
对方年约五十,上挑的眼角里露出些微精光,目光放肆地从暮芸身上的曲线滑过一遍,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单于在王庭。我,左贤王,玩你。”
他一说完,骑兵堆的胡人们便纵声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去拉扯队伍后面的侍女,那女子被从马车里活生生拖了出来,又被提在马上亵玩,侍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喊。
暮芸眉峰动了动,站直身体:“放开她。”
左贤王浑若未闻,慢悠悠地打马上前,伸出马鞭在暮芸脸上轻佻地一滑,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说了句胡语。
欺辱侍女的胡蛮闻言,不满地骂了一声,直接将那满脸泪痕的侍女扔在了地上,暮芸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只可惜连气都没喘匀,就见那胡人的战马突然高高扬起了前蹄,直接踩在了侍女的肚子上!
一霎时血肉飞溅,像一朵正当时的芍药,骤然零落为泥。
暮芸闭了闭眼。
“别心疼,”左贤王看着那侍女不堪的尸身,浑不在意地对暮芸挥手道:“女子不就是用来玩的么?若你服侍得好,我再去为你抓些汉女,要多少,有多少。”
暮芸慢慢睁开眼,眼底有一抹暗色唰然而过。
出来之前,她确实想过,此行可能会遭人侮辱。
毕竟现在长安危急,大荆王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放眼天下,到处都是“起义军”,也只有草原上的栾提顿有本事也有理由出兵帮她度过这次危机。
暮芸听着那侍女濒死泣血的呼喊,太阳穴跳个不停——
理智却一再告诉她忍忍。
“轿子很大,”左贤王好整以暇地围着轿子转了一圈,忽然用鞭子在暮芸腰臀处拍了拍:“你,进去。”
暮芸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忽然笑了起来。
汉女要多少有多少是吗?
就连大荆王朝的帝姬,也是想怎么欺辱就怎么欺辱是吗?
那人说得果然没错——
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放屁,这乌糟糟的世道,从来就只有“退一步变本加厉”!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暮芸朝左贤王勾了勾手:“本宫年少时有个相好,我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但是直到他死,我都没让他上过我的榻。”
左贤王杂乱的眉毛挑了挑,俯身过来,腥臭的气息扑在了暮芸脸上:“他不行?”
“可能吧,”暮芸朝左贤王伸出了白嫩的手心,看起来就像是要抚摸他的轮廓,轻轻叹息着说道:“要是早知道他死得那么早,便将他睡上一睡好了。”
左贤王并不怎么能听懂汉话,只觉得小美人在怀里娇声叹息,着实惑人,心想便是拼着被大单于训斥,也得在这先弄了她。
美人眼中寒芒一闪。
“啪!”
左贤王只觉得脸边一股大力袭来,颈侧似乎被什么毒针扎了进去,左耳泛起巨大的嗡鸣,半边脸都是麻的!
他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惊异之下竟是连马都没跨住,就这样歪在了地上!
若单凭暮芸那鸡崽似的力气,自然不足以应付,但她手指间还夹着临出京时太医院送来给她防身的毒针,便是放倒几头蛮牛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左贤王这么个老东西?
围观者,不论是来“接亲”的匈奴人,还是来“送亲”的中原人,全都看呆了——
谁都没想到看似娇娇弱弱的帝姬,竟然出手如电,一巴掌扇倒了左贤王!这根本就是在做梦吧!
只有小高大人隐约看见,殿下似乎在广袖之下扣住了什么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却精妙无比,瞧着竟像是一个极小的□□。
不过,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摄政王,有些自保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就在左贤王落|马的一瞬间,暮芸迅速捉住了缰绳,就着轿子的高度翻身上马!
“对不住了啊,”暮芸眉峰一挑,居高临下地嗤道:“我们汉女呀,就是喜欢扇巴掌。”
她一袭红衣,在烈日下策马踱了两步,左贤王忽然发现,这位帝姬的眉峰描画得锋锐如刀,烈得就像是他们匈奴女子。
“清白贞洁,算个狗屁。”这传闻中高华无匹的帝姬骂了句脏话,反倒鲜活得让人心惊:“只是你不该糟蹋人命,也不该辱我大荆的仪仗。”
她说完这句话,回身给了小高大人一个眼色,而后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高高扬起了马蹄,朝着左贤王的肚子狠狠踩了下去!
左贤王身侧就是銮轿,根本避无可避,饶是他多年征战,也只堪堪躲过了要害,却仍然被踩得五内剧震,口鼻流血。
暮芸一击得中,也知道自己就这么点本事,眼下若要保仪仗平安,只能赶紧将这些胡人引走,好给其他人撤退的时间;小高将军看懂了她的安排,眼眶霎时红了,咬着牙点了个头。
暮芸拿定主意后,立即策马冲出了包围,朝着反方向没命地奔驰在沙漠里,像是要一口气冲到天地的尽头。
她身前是正在升起的太阳,风刮着她的面庞,大怒的胡人们在身后狂吼地追逐着她,暮芸大红色的喜服在风中烈烈飞扬,金红色的阳光是如此宏伟灿烂,就像一场浩荡壮烈的死亡预言。
她手中还有最后一柄利器,只等胡人们追上来,便在这世界的边缘自尽而亡。
“顾安南,我也没能善终,这回你该开心了吧?”
胡人终究还是追上了她。
暮芸听着身后开弓引箭的声音,知道终究是逃不过了;她眼中含着生理性的泪水,唇边却绽放出一个解脱般的笑意,喃喃自语道:
“顾安南,我来给你赔命啦。”
胡人的铁钩绕住了暮芸的战马,马匹翻倒,暮芸也随着马匹的嘶鸣摔飞了出去;热烫的砂砾侵吞了她,身后一只粗糙的大手已经勒住了她的衣领,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空气也即将被榨干,暮芸闭上了眼,一咬牙拔下来了头上的簪子。
那是一支玉簪。
手艺粗糙,纹样也简单,很不衬她这样精致的美人;然而这簪子纵有万般不是,也终究还有一点好——
那就是顶梢足够尖锐,捅进心口,便得速死。
辅政这三年来,玉簪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暮芸发觉自己终于能死在这簪子之下的时候,心里甚至是快慰的。
身下的大地发出震颤,暮芸被胡人士兵从背后踩在脚下,脖颈处被勒得越来越紧,那支簪子已经抵在了心口——
她准备好了。
“咻——”
后颈骤然一松,大片大片的新鲜空气突然从鼻腔里漫入了身体!紧接着,她感到全身一热,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后颈上被溅得到处都是血。
竟是援军来了!
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防线沐着烈日朝着此处疾奔而来,羽箭过处,凶悍的胡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自己身后的这个也不例外。
可自己明明是出来和亲的,边军又早就不归朝廷管了,眼下这支黑甲军又是从哪里冲出来的?!
暮芸深吸一口气,这一翻身,却看见了一个绝不该还活在世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
黑靴黑甲,满身是煞。
男人策马疾奔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一脚蹬开了胡人腥臭的尸身,额上几缕乌黑的发丝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垂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手中箭开如满月,身材挺拔劲瘦,黑白分明的眼中只余森然戾气,让人瞧了便觉得心惊。
男人的五官精致得过分,偏又凶悍无匹;他颈侧带着大片大片的刺青,满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煞气。
凶悍得就像一个匪。
“顾安南……”暮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一霎时红了,只知道自己连声音都在抖:“你不是死了么?”
男人身后的队伍终于逼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那队伍中的旗号上,竟是一个分明的“顾”字。
这是……他的兵?
他不但没死,还有自己的兵了?!
几位副将出来低声请示了什么,男人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让他们自去匈奴兵身上随意搜刮,嘴里说了一万句话,却偏不肯看她一眼。
“顾安南!”
暮芸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已经肿得立不住,只能再次摔倒在地;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容,疑心自己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终于被良心折磨疯了。
“你要是个活人,就应我一声成么。”她声音里发着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抖:“……算我求你。”
顾安南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衣襟上还溅着胡人的血,胸膛上下起伏,浓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影,看起来神情莫测。
“殿下,”他开口时有些嘶哑,却再次漠然地转开了目光:“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大吉!感谢姐妹们的一路支持,希望大家会喜欢芸妹的故事呀~
(是的!我又带着破镜重圆纯古言回来了!)
vb @陈浮浪,会在上面提示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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