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帝都皇城,夜色深处,雪势也小了些。
景帝就寝了之后,李英熄了内殿的烛火,提了灯笼向外走。
寒风吹着他单薄的身子,绵延至大殿前的台阶上留下一串深浅的脚印。
万春门前跪着的人被风雪吹了个透,冻僵的身子在大雪中屹立着,李英提了灯笼走近,缓缓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
“果真与大将军神似。”
那张冷白的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微深的瞳眸一睁,眼底显出一片阴鸷。
李英轻笑一声,手覆在那冻裂的伤口上,丝丝血珠渗了出来,“可疼吗”。
上官明棠垂下眼帘,抿嘴不答。
李英转身,提了灯笼映着前行的路,“随我来?”
上官明棠微愣了下,内心思忖着上官羽死前交代的事情。
“离儿,要想活命只有一计,你装扮成女子,宫里自然会有人救你一命。”
“爹,为何是女子?”
“来不及细讲,答应爹,活下去,我可以战死背上这通敌之名,但上万虎贲军的冤屈一定要平反,他们跟我这么多年,我无以为报,看着他们战士死疆场却得不到该有的赏赐,我死也不能心安,离儿,你一定要替爹做到,知道了吗。”
上官明棠踉跄着起身,因为长时间跪着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刚走了一步,身子猝不及防的倒进了雪地里,脸也恰好埋了进去。
李英停步,并未回身,叹了声:“这番苦楚势必要铭记在心,他日若是遭受更痛之处也要忍受着,命运从今天开始便掌握在了你自己手中,要死要活全凭你一人之意,朝堂不比荀北,平日里的自由也成了命运的枷锁,弱肉强食是这里生存的法则,上官一脉如今唯剩你一人,万事务必小心........”
上官明棠蓦地抬头,眼中锋芒睥睨,声音带着嘶哑:“公公为何帮我?”
李英回转,看着眼前瘦弱的人顿了顿,而后嘲道:“已死之人,定然是不会言语的,你可知晓。”
呼啸的风从耳边吹过,数十万大军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旋,紫荆深处,浓烟翻涌,大火亦在眼前肆意燃烧。
父亲最后的叮咛他记在心尖,“若离,你要活着,将士们在等着你为他们沉冤昭雪。”
是的,他要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虎贲军没有叛国,大将军也没有通敌。
他要活下来,为数十万虎贲将士沉冤昭雪。
李英将人带至承德内殿,景帝睡得不熟络,一听声响便醒了,朝着门外喊了一句:“李英........”
“皇上,奴才在呢。”
“朕的头痛又犯了,过来帮朕按按。”
李英起身,掀了珠帘过去。
景帝披了件黄袍于身,捏着眉心问:“方才做什么去了?”
李英答道:“外面天寒,奴才唤了罪臣之女来殿内跪着,想着皇上醒了之后就要召见。”
景帝哼了一声,说:“你倒是体贴。”
“奴才也是替皇上分忧”李英说,“皇上我这力道可行吗?”
“你在宫里伺候多年,以前跟着先帝,先帝离世又跟了我,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在身旁,我才不至于出了乱子,朝臣后宫你都替朕想着,这些年也苍老了,朕的身体如今大不如前,以后这些琐事还要仰仗你。”
李英忙跪了下去,“奴才惶恐,皇上您龙体康健,定是要为社稷百姓谋福祉的。”
“行了,我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吗?去把人叫过来。”
“皇上可有缓解?不急,让奴才再给您按几下?”
“你有心了,去传人吧。”
听到传唤,上官明棠呼吸一滞,踉跄着踱了进去。
见了景帝,跪下叩头。
景帝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抬起脸让朕瞧瞧。”端详许久,才从龙榻上站起身走了过去,李英随着把外袍披了过去,“皇上,小心着凉。”
景帝看着“她”微带嫌恶:“朕只知道,上官将军育有一子,却不知道他还有女儿?”
李英上前道:“皇上,此女名唤上官海棠,奴才先前听闻因病一直养在江南沈家,也是近年才回了父亲身边。”
“是吗?”
这句话里没有询问,是男是女他都不想计较了去。
景帝变了神色,俯身探了过去,冷声道:“大将军通敌之事你可知晓?”
上官明棠抬眸,颓丧的眼睛里杂糅着惊骇,已尽惨白的唇微起,“啊……啊啊……”
“虎贲数十万大军连同你父亲上官羽和兄长上官子煜都葬身在了紫荆山上,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英颔首:“皇上,据奴才所知,此女乃是哑人,说不得话。听郁将军之言,此女并未随父一起出征,郁将军也是在大火中将人寻了回来。”
“哑了?怪不得从未听大将军提及。”景帝眉头一蹙,接着道:“是个可怜之人。”
景帝回眸,看到桌案上的帛布,立刻又白了脸色。
“你虽说不出话,但却听得到朕。”
景帝回身,忽而将上奏的折子和军防图摔在了“她”身前,“这就是你父亲私通胡骑的铁证,他将我军营的驻军图给了胡人,他们才从紫荆山逐鹿而来,踏进荀北,攻陷了幽州,若不是丞相和郁将军及时赶到,你以为你现在还会跪在这里吗?”
上官明棠想要开口辩解:不是,不会的,我父亲赤诚肝胆,绝不会做谋逆之事,定是有人陷害。
可咿呀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来。
“已死之人,定然不会言语”这句话在上官明棠脑海里回旋着,虽然他不晓得身侧的人为何要帮他,但他的思虑是对的,若不换名字,不装哑,或许真的活不过今晚。看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容许他再考虑其他,他要活命,这是唯一的办法。
景帝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此前温和的面上多了丝阴鸷,袍袖一甩,厉声道:“驻军图只有主帅才有,更何况是挂了帅印的驻军图,朕不想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朕不得不信。”
“啊.......啊啊…….”
“朕不想听你的哑语,来人,把罪臣之女押入天牢....咳咳....”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来人,快传御医。”
……
漫天黑夜里,丞相府依旧灯火通明。
肆意而来的风雪吹打着府外的灯笼,烛火摇曳,萧瑟又沉寂。
东方月从一侧的外墙翻过去,想直接越过明亮的书房,回自己的住处,不巧,刚落地就被揪了起来,呵斥声随风而来:“准备去哪啊?”
“呵呵,爹,您在家呢。”东方月笑道。
把人带回房里,房门一关,东方黎一脚便踹了上去。
东方月踉跄的往后一倒,嘴里含糊道:“咳咳........爹,怎么又打我。”
东方黎走过去,将人提起来,又重重的把人摔向墙壁,恨铁不成钢的说:“为什么打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整天浑浑噩噩,跟着几个烂友出去疯玩,世家公子哪一个像你这般纨绔,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看看人家顾大人的公子,现任刑部侍郎,再看看跟你同期的都护将军郁将军,他们哪一个不比你知进取,而你除了醉玉楼就是玉春楼,你可知朝臣们私下是怎样谈论为父的?”
东方月站起来,拍了拍狐裘上沾染的风雪,嘴角一扬,“还能说爹什么啊,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丞相,众臣敬仰啊。”
“你.......,果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东方月一副您能奈我何的神情,拿起一旁的凉茶抿了一口,听到东方黎叹了一声:“月儿,你告诉爹,你到底想要什么,怎样才肯听爹的话,好好为官。”
“爹……家里有您一个在圣上跟前便足矣”东方月说,“孩儿再思进取也做不到您现在这个位置啊,再者说了,我现在的差职很好,何必钦羡旁人。”
东方黎叹息:“爹年迈已高,朝中众臣也是忌惮我曾跟先皇交好,又是皇上的师傅才尊敬我,于他们心里却不是这这般想法,如若你再不思进取,东方家日后势必要没落,哪日若是下了黄泉,爹怕是要愧对东方家列祖列宗了。”
东方月见状忙上前扶着,顷刻间说话也乖顺了些许,“爹身子硬朗,为何总是说这番话来刺激孩儿,爹想要孩儿做什么,孩儿照做就是了。”
“多日不上朝,是该回朝堂之上了。”
东方月近身,在他肩膀上揉捏了几下,不情不愿地说:“孩儿知晓了,赶明儿就把假给休了去。听爹的话,好好做官。那,如果爹没什么事,孩儿就回屋了。”
紫云轩外的红梅被风雪吹落,进门时顺带了几片花瓣进来。
东方月脱了狐裘,斜靠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彼时,没了刚才的不羁,紧抿的薄唇覆上了一层冷淡疏离,高挺如削的鼻梁上散着漫不经心的眼神,却添了些冷漠的气质。
夜羽从檐上跃身而入,携了些许的凉意进来:“公子。”
东方月眸色一变,冷声说:“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回公子,属下.....没查到。”
“你说什么?”
夜羽垂了头:“属下并未查到上官将军育有一女之事,也并无送去江南沈家的孩子,倒是听闻曾因为孩童身子体弱多病,送去过公子府。”
东方月慵懒得伸了手,“公子府?什么地方?”,那骨节在逆光中衬得更加鲜明匀称,叫旁人一看,这手的主人便是尊贵处优的世家公子。
夜羽递了帛纸过去,“公子不问江湖之事自然没有听过公子府,公子府乃江湖名仕汇聚之地,掌舵人公子羽,江湖传闻不仅学识过人,所练武功也集武学之上乘,府中培养的死士更抵上万精兵,若是他们要人今天死,那人必然活不过明天……”
东方月嘘叹了一声:“行了,让你去查一个死人,你倒是查了些乱七八糟过来,还长了他人士气,本公子跟他们既无瓜葛又无冲突,怎么会要我死,平日里我懒散闲慢,是不是连你也跟着散了?”
夜羽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听着东方月继续训道:“你也听到爹的训斥了,从明日开始我便要回归朝堂,没查明白的继续查。”
手边的折扇开开合合,屋外纷飞的雪白映在他眼里却是深沉的黑。
“如今盛世昌明,又怎会有霍乱耳目风纪之人,我这也是无用的职位。皇上自是明白人,爹在朝中已经喝令群臣了,他又怎会让我在宫中有所作为,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再往上升可是要踏在他人的肩上,我是都得罪不起,皇上知我性子,所以我何不顺了他的意思,做了这个游散之人。”
夜羽低声说:“公子,丞相那里?”
“我爹那里走个过场,这官要做,这花酒自然也是要喝的。”
东方月起身,从架上拿了外袍穿在身。
夜羽跟上前,“公子,今晚可还要出门?”
东方月顺手将手里的折扇递给他,嘴角轻佻,“不如我们去看看当年名震江南的绝色美人到底生了一副怎样的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