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无声,像是熄了灯的夜晚,安静又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场景才亮了起来。
到处都是一片血腥的红,沉璧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火。
一场漫天大火。
火苗席卷而来,舔舐着天空一角,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大火肆意撕扯着一间宅子。
她站在外面,看着宅子里火光四起,听见里面惨叫声不断,想来困在里面的人不少。
她扫视着周围,转过头时,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一身素袍,负手而立,站在人间地狱之外,不受任何波及。
最后,那人也朝着火海中走去。
梦醒了。
沉璧盯着床顶的薄帐,感觉十分莫名其妙。
那场景如此陌生,却让她身临其境,仿佛她真的经历过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
胸口的疼痛已经淡去,只剩下隐隐的不适。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沉璧缓缓转头,视线里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坐在她的榻边。
这场景有些眼熟,她的心口顿时紧了一下。
下一刻,男人低沉的嗓音透过床帐传了进来。
“最后问你一遍,她为什么要回府?”
“奴婢、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还请大都督恕罪……”
“很好。”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
“宗桓带兵造反,回军营领了二十军棍,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你们可真忠心。”
融冰身子一抖,开口都带了哭腔:“大都督,这件事真的不关宗大人的事,您放过他吧。”
忽然,床榻上传来轻咳声。
沉璧刚咳了几声,还没来得及看清,床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
屋内的灯火昏暗,季尧坐在榻边,融冰正跪在榻前的地上。
“殿下,您终于醒了……”
融冰说完,眼泪都流了下来,季尧一动不动地盯着沉璧,头也没回地道:“去请赵老过来。”
“是。”
沉璧看见季尧穿着玄色常服,之前的朝服已经被换下,他眼下有些青紫,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没有被匕首捅出来的窟窿,也没有一点血渍,甚至连一处疼痛的地方都没有。
她懵了。
“我……怎么会昏倒的?”
“赵老说,你是因为发病,才会昏睡过去……”
原来是犯病了。
沉璧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你受伤了吗?”
季尧盯着她,语气平淡:“没有。”
听见这话,沉璧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下了。
还好,不管怎样,他没有受伤。
沉璧挣扎着想坐起来,季尧一见,连忙将她扶起来,身后放好了软垫。
刚坐好,就听沉璧说道:“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不要责罚宗桓和融冰,此事和他们没关系。”
季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你告诉我,那晚你为什么要回府?”
沉璧抬眸看他,微微笑着道:“突然想起些事情,放心不下,就让他们跟我一起回去。”
“那赵济呢?”
沉璧脸上的笑容滞住了一瞬。
“融冰说他给你看过病,看的什么病?”
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沉璧垂下眼眸,掩盖住眼里的情绪:“我与你说过的,每个月我都要吃药,不吃就会胸口疼痛难忍,严重时就会像这样昏迷。”
“我不想一直靠药吊着,所以才找人看病,毕竟好不容易才、才等到你回来,我也想着赶快好起来……”
沉壁说完,故意垂下眼眸不去看他,装作女儿家害羞的模样,被子下的手指却紧紧攥在一起。
她不常说谎,也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让他心软?
果然,季尧不说话了。
他盯着沉璧许久,目光一直也没移开。
那目光带了几分探究,又带了几分犹豫,还有些不忍。
沉璧抬起头,看到他这副神情,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果真心软了。
“季尧。”
她故意唤他。
“怎么了?”
“我想吃西街的果子了。”
烛光昏暗,小女人的声音温和轻柔,一双杏眼看向他时,像是带了水光般潋滟。
季尧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让人去买。”
看着他走出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沉璧终于松了口气。
中毒的事情,她暂时还不想告诉季尧,毕竟事关东楚,她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才行。
如今很多事情,都在朝她希望的方向改变,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季尧,避开这些意外。
至于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又是怎么混进来云州的?她并不关心。
更何况,她知道季尧不会放过他们。
很快,门再次被人打开,来人探头进来:“夫人醒了?”
沉璧一见来人,立即笑着道:“赵老,麻烦您又跑一趟。”
赵济背着药箱,笑着走进来:“不碍事,夫人醒了就好!”
他坐在榻边的凳子上,打开药箱,准备给沉璧号脉。
沉璧想起刚才季尧的话,试探着问道:“您来这里……是大都督将您请过来的?”
赵济将手帕盖在沉璧手上:“不是大都督,是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看您昏迷不醒,急得不行,这才把老朽请了过来。”
赵济又故意压低了声音:“不过夫人放心,大都督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朽心里有数。”
闻言,沉璧点点头:“多谢您了。”
赵济不在意地笑了下,开始给沉璧号脉。
“对了,老朽这次来,还有件喜事要和夫人说。”
赵济摸着胡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几日,老朽翻了几十本医书,终于找到了做解药的法子!”
“真的?”
沉璧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那、那您可需要我准备什么?”
赵济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先需准备五颗吃的药,老朽做一次试试看,若是做出的解药,您吃了之后效果还可以,老朽再做大剂量的。”
得了这话,沉璧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这一日,她等了太久了。
“真是……太感谢您了,事成之后,无论您要什么……”
“夫人对老朽有恩,此番不计报酬,这是老朽报答您的恩情。”
赵济语气认真严肃,沉璧只觉得眼眶发酸:“赵老您不知道,这味解药……对我有多重要。”
“老朽明白,夫人一直吃这味药,怕也是不得已为之。”
沉璧望向窗外的月色,心里渐渐燃起希望。
“没错,若能有解药,就不再受限他人了。”
……
门外,一只修长的手搭在门上,半晌也没推开门。
那手指抖了又抖,最终,还是被收了回去,在袖中渐渐攥紧。
“大都督!刚才赵老来了,您怎么……不进去?”
融冰从廊下走过来,一眼就看见季尧站在门口,半天也没进屋,不禁有些奇怪。
季尧没说话,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融冰一头雾水,明明前几日事情那么多,大都督还一直在屋里守着,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都督分明是在着急他们殿下,急得都不得了。
怎么这会儿殿下醒了,大都督反倒不高兴了。
融冰也没再多想,赶紧让身后的丫鬟们,把小厨房做好的吃食端进去。
接下来几日,融冰明显感觉沉璧心情很好,就连用膳也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虽然这几日,季尧还是命人看着沉璧,让她在彻底痊愈之前不许出屋,但沉璧也没有和他计较的心思。
这男人一向不讲理,她早就习惯了。
只不过,自从州府汇报的事情结束,沉璧又开始整日见不到季尧的人影,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什么。
融冰告诉她,说各州府汇报后留下的折子不少,大都督这几日在书房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祁风大人也被抓去做壮丁,在书房里帮着处理政事,要看的折子都堆得像小山一样了。
沉璧听完也不再关心了,毕竟在她的记忆中,之后的十月里没什么大事,她也能安心休养一段日子。
一直到十月下旬,季尧会出门巡查一次,离开小半个月。
而那次回来之后,季尧就带她去写了合婚庚帖,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亲密。
沉璧不知道季尧的转变从何而来,之前,她并不关心其中缘由,如今么……
她回想起几日前,自己彻底好了之后,被融冰扶着走出屋子散步,她却突然发现海棠树下的花园里,已经栽好了一排排梅树。
她问融冰:“这是宗桓做的吗?”
融冰听了,只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宗桓大人还躺在床上养屁股呢,自然不是他做的。”
“是殿下昏倒的那几日,大都督命人栽好的。”
她看着那些梅树,心头却不自觉地微动。
如今的自己,竟然也开始好奇,上一世的季尧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要护着自己,又为什么……
会喜欢她这样的人?
明知她身份特殊,明知她可能心怀不轨,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把她宠在手心里。
她低下头,看着光滑细嫩的手指,上面再没有银针戳破的疤痕。
她想,他对自己的这份好,如今她再也受不起了,自己怎么能装作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承受着他的好?
等配出解药之后,若是不出意外,她也就该离开了。
像如今这样,他对自己冷淡些也好,这样她心里的不舍也能减轻一些,离开时也不会太难受。
只要她离开了,东楚的探子就不会有机可乘,北境也不会被盗军事机密,季尧也不会遭人暗算了。
她抬起手,默默按在胸口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李沉璧,现在的你不配动心。
……
十月已到。
一场秋雨过后,梅树悄然间蓬勃生长,天气也越发寒凉。
与此同时,姜妈妈突然病倒了。
这场病来的凶猛,姜妈妈病得几乎下不了床,沉璧去看过之后,连夜派人请来了赵济。
赵济号完脉、施过针后,说姜妈妈是受了风寒,加上年纪大了,要好好静养,才能不留下病根。
于是,沉璧也不敢再让姜妈妈操劳,找来几个能干的丫鬟照顾姜妈妈。
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府里的事务没人打理了。
沉璧有些苦恼,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人选,最终,她把这个难题扔给了季尧。
可是,当天晚上,沉璧捧着一摞账本,看着书案上面堆成小山的折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你让我来打理府里的事?”
季尧正捏着毛笔,批注着手里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道:“你看府里现在还有旁人能做吗?”
“可是,我、我不合适……”
季尧手里的折子又翻过一页:“有什么不合适,你可是当家主母。”
沉璧见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地道:“我、我可是东楚人!你就不怕我泄密?”
“泄密?”
季尧终于抬起头,他拿着毛笔,指了指她怀里的账本:“你怎么泄密?就拿着这些账本,告诉东楚我有多少钱?”
沉璧被噎住,说不出话了。
好像……这些账本,确实不涉及什么机密。
但是明明上次,季尧还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让她去州府汇报,这难道不是怀疑她?
还有上上次,自己在书房给他磨墨,累得手都酸了,他却担心自己看到折子,把自己赶走了。
怎么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又让她做事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真是奇怪。
难道,就因为自己救了他一次,把他感动了?
沉璧出神想着,季尧见她一动不动了,气得用毛笔戳她的额头:“听没听见我说话?”
沉璧连忙回过神,点点头:“听了。”
“把账本放下,坐这儿。”
沉璧捧着账本,只得照做,坐在了季尧旁边。
夜色已深,书案上燃着一盏烛火,光线昏黄温和。
季尧递给她一只毛笔,侧头看她:“会看账本吗?”
沉璧自小长在深宫里,从没摸过账本。
来到北境之后,为了避嫌,她更是从没碰过这些,就连自己私库的账本都没看过。
但是,上一世季尧去世之后,她却不得已扛下了府内府外大部分事宜,一个人摸索着处理这些。
到最后,别说是账本了,她连折子都批过。
于是,沉璧果断地摇摇头:“不会。”
她不想在季尧面前露出端倪,装着无知的样子看他。
一声叹息过后,大手翻开了面前的账本,声音落在她耳侧。
“我教你。”
清冷的嗓音响在耳侧,听着似乎没有往日那般低沉了。
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数字,沉璧收回心思,专注起来。
季尧是个好老师,不过三言两语间,就把要领教给了她,她学东西也快,很多上一世没搞懂的事,被他几句话就解释的清清楚楚,顿时茅塞顿开。
很快,沉璧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季尧也继续批起折子,偶尔回答一下她的问题。
夜色渐浓,二人坐在书案前,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
书案上的折子堆成好几摞,季尧批了一个晚上,依旧没见少。
每年州府汇报,十一个州呈上来的折子不少,季尧经常得熬上许久,才能把这些处理完。
之前几日,他一直留在主院照顾沉璧,也没心情去管,几日下来积了这么多折子,如今处理起来,他也颇觉得头疼。
可是,季尧悄悄侧过头,看着身边人埋在账本里的小脑袋,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月亮渐渐升到半空中,又再次落下。
季尧站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随手扯来一件披风,盖在已经睡着的小女人身上。
她手里的毛笔掉在了地上,脑袋枕着账本,小嘴微微张着,睡得正香。
季尧俯身拾起毛笔,看见她熟睡的脸庞,他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沉璧不喜欢看账本,乱七八糟的数字实在惹人头疼,相比之下,她宁愿去军营领兵上阵,来得更肆意痛快。
她捧着账本看了半宿,一个不注意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的时候,她感觉似乎有一只手,手指上带着粗糙的薄茧,轻轻摩挲过她的唇。
也不知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宗大人要去养伤了,可能好几章都不会出来(ノ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