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在十三府中过了两天快活日子,步千洐二人便欲告辞北上。十三当时没说什么,扔了一大把银票给步千洐。辞别当日,他却也拿着了个小包袱:“无聊,同去。”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无拘无束之辈,并不觉得有这个电灯泡一起上路有何不妥。反倒是有他作伴,一路更加通行无阻。

步千洐与破月未成婚,夜间便与十三同宿一屋。有时候破月被隔壁的打斗声吵醒,总是忍俊不止。

一个月后,三人抵达君和国都城——承阳。

破月觉得,如果帝京给人的感觉像是恢弘而庄严的帝王,那么承阳就像一座温儒而包容的大佛。不仅城内建筑优美雅致,甚至连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无半点骄扈之气,反而人人和善好客。

“客官是外地人吧?想去皇城逛逛吗?想饱览承阳美景吗?”客栈的小二殷勤推销,“只需二十文钱,小的便能为你们找一位可靠的向导。”

“不必。”十三冷眼将小**退。

步千洐和破月都有些吃惊。

“逛皇城?”步千洐问,在大胥从来由禁军把守、万民景仰、神秘而不可侵犯的皇权之城?

十三居然文绉绉回了句:“君臣一体、天下大同。”

步千洐沉思不语。破月则觉得,这个君和国有点意思。

日落时分,十三领他二人走到城西一座大宅子前。只见朱门黑匾,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庞刀门”。

十三停步不前:“不便。”

步千洐点头,上前敲门。再回头时,十三已不见踪迹。

片刻后,便有一青衣男子来开门,疑惑道:“小兄弟找谁?”

步千洐恭敬道:“庞断鸿弟子步千洐、颜破月,奉师命,将恩师骨灰送回故里。”

那青衣男子神色一震,进去通报,片刻后返转:“请!”

步千洐和破月随那男子走进去,只见内庭占地极广,却十分质朴清雅。又行了一炷香时间,到了花园,眼前一派郁郁葱葱、花香扑鼻。前方蜿蜒的葡萄架下,摆着张棋盘,两个老人对坐着。

左首边的老人穿一袭黑袍、头戴帛巾,身材健硕、龙眉虎目,与靳断鸿长得有几分相似。他的脸色十分震惊,盯着步千洐手中黑色骨灰盒,脸色已有些发白。

右首却是个和尚。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袈裟,眉毛是白的、胡须也是白的。他并未抬头,一直盯着棋盘,似已出神。皱纹如沟壑爬满他的脸,双眸微垂着,看不清表情。

按辈分,靳断鸿之父算步千洐的师公。但他是君和国人,又是领军将领,步千洐如何能拜?步千洐一拱手,不卑不亢:“前辈,师父他……已于两个多月前去了。”

左首老人正是靳断鸿的父亲、退役大将军庞清池,闻言上前两步,接过步千洐手中骨灰盒,踉跄着坐下,抬手轻轻抚了又抚,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破月道:“前辈,师父去的时候很安详,大胥亦待他极好,并未为难。”

她一开口,那和尚倒是抬眸看她一眼,旋即低下头去。

庞清池点点头,忽的拜倒:“多谢你二位千里迢迢送他回来!”千洐和破月连忙将他扶起。

“生死有命,他死得其所,清池何必挂怀?”那老和尚忽然开口道,声音浑厚平静。

庞清池将骨灰盒轻轻放在桌上,恭敬道:“大师说得极是。”

老和尚下了颗白子,庞清池复又执起黑子。

步千洐见他们态度疏冷,也不想多留,沉声道:“既已完成师命,晚辈告辞了。”

“且慢。”庞清池忽的抬头,虎眸精光四射,竟与方才伤心绝望的老人判若两人,“你们从大胥来?”

“正是。”

“我君和与大胥势同水火,岂容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步千洐眉目不动:“你待如何?”

庞清池将手中棋子一扔:“好张狂的小子,陪老夫过两招罢!”身形未动,长袍宽袖已是隐隐风动。

破月没料到他忽然发难,忙道:“前辈,我们好心送师父回来,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啊!”

庞清池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刀,欺身攻了上来。

“月儿让开。”步千洐冷喝一声,拔出鸣鸿。庞清池微微一怔:“鸿儿竟将鸣鸿传给了你!”

两人已是很快缠斗在一起。

破月有些焦急的驻足张望。她知道自己与步千洐武艺还有差距,而且他跟人比试,又怎么会让女人插手?眼见两人斗得激烈,忽听身旁老和尚道:“清池打不过他。”

破月一愣,听明白了,心头又惊讶又高兴,竟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两人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步千洐收刀而立:“承让!”

庞清池衣襟上被步千洐刀锋划破了道长长的口子,怔然片刻,不怒反笑,声音清朗:“好、好、好!许久没有碰到这么厉害的后生了。你们是大胥人,老朽已尽力擒拿,无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们就此去吧。”声音一扬:“来人,送上黄金百两,另将百破刀拿来,赠予这位小姐。”

破月一愣,步千洐微微一笑。两人都才明白,这庞清池身为军人,跟步千洐一样身不由己。所以才与步千洐打一场,再放他们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拜倒:“多谢前辈。”

“黄金就不必了。”步千洐推开家仆呈上的礼物,“宝刀她的确缺一柄,谢了!”

庞清池微微一笑,也不勉强。破月道:“多谢师公。”

庞清池再不答话,低头又看着棋盘。步千洐和破月正欲告辞,忽听那和尚静静道:“且慢,燕惜漠是你何人?”

步千洐抬眸与他目光一触,只觉他双眸浩然如水,苍苍渺渺。步千洐敬他仙风道骨,语气倒是客气几分:“前辈,我不认得你说的这人。”

老和尚微微一笑:“这一身武艺,又从何得来?”

步千洐一愣,菜农师父教他武艺时,从不提自己来历;后来不辞而别,更是未留只言片语。现下听老和尚这么说,心下已是了然:“晚辈数月前被人挑断手脚筋武艺尽废,后拜高人为师,传授武艺。只是不知师父的身份。”

老和尚点点头:“是了,他必定不愿意表露身份。”

步千洐沉默不语。

老和尚长眸一敛,却看向破月:“女施主,你这一身功夫出自我南天檀寺,又是为何?”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惊。

“我的师父只有靳断鸿。”破月答道,心中却惊疑不定。

老和尚摇头:“女施主不说实话。”

话音未落,清瘦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步千洐和破月都只觉眼前一花,座位上已无人。破月再定神一看,吓得心神一颤——老和尚就站在她身旁,大手搭在她肩膀上。

感觉到一股无比浑厚的力道从肩头透入,破月运气想要抵挡,竟半点没有反应。她练功至今,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对手,不由得目瞪口呆。

步千洐见破月被制,抬手便要将她抓过去,老和尚身形不动,按着破月肩头,竟原地倒退一丈远,步千洐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奇怪、奇怪。”老和尚神色越来越惊讶,转头对庞清池道,“我要带她走。”

庞清池点点头,步千洐哪里还有迟疑,拔刀如疾风骤雨般攻上。老和尚抓起破月跃到屋顶,袈裟竟被步千洐砍掉一片衣角。他惊讶道:“施主刀法修为竟到如此境地,实在是后生可畏!”说完身形一闪,快如疾风,顷刻便不见踪迹。

步千洐持刀抢上屋顶,追了片刻,却见夜色茫茫,哪里有老和尚和破月的身影?他已知那老和尚武艺诡谲,自己只怕难望其项背。他静了片刻,按下心头焦急纷乱,重新回到庞府,朝庞清池拜倒:“求师公指点!”

庞清池笑着将他扶起:“苦无大师带那位姑娘走,必定有他的道理。你去天檀寺后山寻他们吧。”

步千洐走出庞府屋门,厉喝一声:“十三!”

一个人影慢慢从阴暗里走出来,清秀的脸微微诧异,看着他空荡荡的身后。

“去南天檀寺。”步千洐道,“她被苦无大师带走了。”

十三静了静,眉目瞬间舒展:“无妨。”

步千洐看他一眼,终究还是思及破月的人丹体质,如今身在异国,更是危机四伏。他的眸色冷下来,慢慢道:“她有丝毫差池,于我皆是切肤之痛。”

十三默了半瞬,答道:“苦无一代宗师。打不过,只能求。”

“求便求!磕头认错都无妨!速带我去!”

十三看着他,默默吐出一个字:“痴。”他转身拔腿疾行,步千洐快步跟上,两人身影顷刻没入夜色,往南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