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治丧,好男儿祭父祭兄
俳伶登场,巧戏子得陇望蜀
次日,林然带着文达、文华和杜来峰等人巡视盘龙市。战后的城市一片凋零,暗堡路障遍布街头,大街小巷饿殍皆是。一些公职人员和市民在街头清除路障,臂佩白底红十字袖章的解放军官兵和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在收拾死尸,人们把麻袋砖瓦和僵硬了的人一块抬走。杜来峰拉住一个抬尸体的解放军战士问,这儿没发生过战斗,怎么这么多尸体?战士说,报告首长,是饿死的。
文华了解的情况多,介绍说,市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工业,护厂队豁出命来保护工厂,可保护下来的机器又让老板给拆走了,现在百分之九十的工厂停工,不是设备被业主拆运走就是缺乏资金和原材料,就算有,业主也大多抽走了资金、囤积了材料,坐在家里等新政府的政策。粮食、煤、盐和布匹全市都没有供应点,而且投机商活动得尤其厉害,饥民抢粮的事件发生了好几起,不少市民认为眼下这个结果是解放军来才造成的,对解放军有抵触情绪。
众人都不说话,心情沉重。林然看了看文达和杜来峰,说,现在你们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回答完了你们就走,想去哪儿都行。文华不解地问,什么问题?
林然看了文达和杜来峰一眼,上了自己的车。众人分别上了自己的车,文达站在车旁没动。林然回过头来说,怎么不上车?文达平静地说,我要请个假。林然皱了皱眉头说,这是什么时候?这座城市差不多已经瘫痪了你知不知道?文达说,我知道,我并没有打算让它瘫痪下去,我只是请个假,我要回一趟家。林然说,怎么,衣锦还乡了?急着回家看望爹妈,摆摆功劳,等不及了?
文华一愣,从自己的那辆车上下来了。林然继续批评文达说,进城十万大军,几千名接管干部,他们也是爹妈生的,也有家,你能回家,他们是不是也该请假回家去看看?文达拦住走过来的文华,固执地对林然说,我只需要一个钟头,半个钟头也行,我只是回家看看就归队。林然生气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叉了腰说文达,你也太过分了,自从仗打到盘龙城下,你就猴子屁股坐不住,什么好事都争着上,一批评你就跳脚,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盘龙市打下来了,革命就成功了,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了,小样儿!文华实在忍不住,推开文达冲到林然面前,哽咽着说,我父亲和大哥在保卫盘龙市的战斗中牺牲了,文达他是要回家看看我母亲。林然一震,盯住文华,文华没有忍住,眼泪流淌下来。林然慢慢地转过头去看文达,文达的牙咬得紧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林然惊愕道,是真的?杜来峰红着眼圈在一旁说,政委,文大哥是为保卫电厂牺牲的,文大叔是为了救我牺牲的。林然慢慢下了车,走近文达。文华捂住了嘴,把脸背了过去。林然沉重而愧疚地说,糊涂呵,我怎么能这么糊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看妈妈去,我们一块儿去。
林然说罢带头上车,其他的人也上了各自的车,车刚刚启动,一辆摩托车急速驶来,停在林然车前。从摩托车上跳下一名解放军通讯员,跑到文达的车前站住敬礼道:报告,一伙土匪袭击了第七收容站,打死打伤我十余名战士,投诚的蒋军第一一七团哗变,劫匪抢了四明盐厂,正向西门方向逃窜。文达问,有多少人?通讯员报告说,土匪一百多,没有重武器,一一七团有一百五十人。文达果断地对杜来峰说,杜来峰,你去带队伍,把那帮狗崽子给我撵回来!然后对自己的驾驶员说,去西门!杜来峰一甩方向盘,车子疾速驶走。林然叫住文达说,我去吧,你回去看妈妈。林然的车刚启动,另一辆吉普车急速驶来,横在林然的车头前,吉普车停下,从车上跳下一名通讯员,快步跑到林然面前,立正敬礼道,报告林主任,李市长让你去一趟政府。林然问,什么事?通讯员说,李市长说,市里没有煤了,请林主任务必速往商量解决事宜。一听这话,文华从文达的车上跳下来,上了林然的车,说,我跟你去。林然说,用不着,你和文达一起回去。文华说,煤的事情我比你清楚,我去才管用。
林然和文华赶到市政府,一进大门,就看见一大群或西装或长袍的市府职员情绪激动地围着两名市政府的干部在大楼甬道里说着什么。
林然和文华来到市长办公室,李道正向两人解释说,一大早刚把公用局的职员劝走,外面那些是社会局的职员,他们有三个月没拿到薪水,要求市长补发薪水。李道正对林然说,粮价一天三涨,昨天你们进城的时候,中白粳米每石卖四万一,下午收市的时候就涨到每石四万五,职员靠薪水过日子,拿不到薪水,还能够典当衣服,不少市民家庭已经揭不开锅了。然后急切地问文华,你那儿情况怎么样?文华汇报说,昨天夜里财政接管组组织四百多人干了一通宵,刚有了结果,四行二局一库,总共接收黄金一千一百二十三两,白银九千八百六十七两,银元七十五万二千六百三十三枚,美币五百二十九元,英币六十八镑,还有少量的印币、港币、加币、澳币和菲币,官僚资本参股的情况比较复杂,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弄清楚。李道正有些失望,说,这么少?牙缝也填不满,粮食和煤的情况呢?文华说,市面上粮食情况目前不清楚,我们能够掌握的主要是原国民政府和联勤部属下的二十三个采粮供粮单位,到目前为止,能够上市的不到九十万石,其中一半是过火粮,我们有一个大致估计,盘龙市的粮食可供所需能力只有三天,煤炭问题最严重,市民用煤只能供应两天,工业用煤已经空了。李道正说,水电有,没有燃料,等于没有;车辆有,没有复线,等于没有;财政储备不够应付一阵的,要不了几天市库就空了;粮食和煤屈指可数,聊胜于无——这等于是一座空城,可这座空城里却装着七十万要吃要喝的大活人!我这个当市长的,第一天就让人给来了个下马威呀!
林然在一旁接过话来,说,老李,中原局调拨给南下部队的粮食,部队可以挤一挤,匀一些支援政府。人民币正在连夜印刷,两天内就能交付人民银行应市。煤的事,我立即组织人去平徭煤矿,先拖一些回来。你放心,我会让你这个当市长的腰杆挺起来。李道正感激地说,谢谢你老林!这你就帮了我大忙了!林然转头对文华说,文华,财政物资这一块,你情况熟,多操操心,务必不要发生接管疏漏,保证全部接收。文华点头说,我尽力而为。林然纠正道,不是尽力而为,是保证。文华看了林然一眼,加重了语气说,我保证。林然一字一句地说,战争结束了,对抗远远没有结束,我们面对的是一场长期的胜负未卜的残酷战斗,如果说过去我们是为着一种主义而战,那么现在我们已经承担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死兴亡的大任,在这场战斗中,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人,还有天、地、自然和国际局势,我们不能输,只能赢!
杜来峰带人赶到东门,将哗变的国民党散兵和土匪弹压下去,然后押解着新旧俘虏们往回走。俘虏们走得慢,杜来峰也不急,和张纪站在稍远处的路边,看着队伍从他们面前通过,两人脸上有硝烟黑,分明是经历过一场血火冲突。杜来峰和张纪在路边抽烟说话的时候,走在俘虏的队伍中的一个高个子土匪和一个矮个子土匪也在说着话。高个子土匪目光如隼,矮个子土匪垂头丧气。矮个子土匪小声地埋怨高个子土匪,我说地生,和谁较量也不能和红毛子较量,明场做不得,你偏不听,这回好,滑倒了。
樊迟歌在报馆接到报童报信,说有国民党俘虏哗变,立刻赶到西门来,她看见解放军押解着国民党散兵和土匪们过来,拉住一个战士问,他们是不是一一七团的?樊迟歌胸前挂着照相机,光彩夺目,解放军战士打仗的本事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又耽于纪律,不知道要是和漂亮姑娘说了话会不会犯纪律,没敢搭理樊迟歌,一闪身走了过去。樊迟歌又去问另一名战士,那个战士也躲开了。樊迟歌见没人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举了相机,镁光灯一闪,拍了一张照,然后钻进队伍里,拉住了一个俘虏,问你们是混编二十九旅一一七团的吗?
走在俘虏队伍中间的高个子土匪发现了前面的樊迟歌,目光一亮,拐了拐矮个子土匪的胳膊,小声示意他说,漫上来,请那观音。高个子土匪朝前挤去,矮个子土匪紧紧跟着高个子土匪朝前挤。站在路边和张纪说话的杜来峰发现了俘虏队伍中的樊迟歌,皱了皱眉头冲樊迟歌喊,喂,你在那儿干嘛?出来!樊迟歌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杜来峰,没理他,继续她的采访,问俘虏,收容营提供了足够的食物和干净衣服,为什么还要哗变?你们是不是不相信共产党?解放军有没有按照国际红十字会的《日内瓦战俘条约》对待你们?
说话间,高个子土匪和矮个子土匪挤了过去,杜来峰觉察出什么,伸手去掏枪,并且快速朝路那头奔去,一边喊道,拦住那两个家伙!高个子土匪绕到一名解放军战士身后,眼疾手快,突然从战士腰间抽出一枚手榴弹,用力将那个战士推开,然后捅破手榴弹的油纸封,钩出拉环。与此同时,矮个子土匪一把抱住樊迟歌,勒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掳了过去,往一边拖。樊迟歌猝不及防,手中的相机掉在地上,被矮个子土匪勒紧了喉咙,惊叫起来。高个子土匪冲矮个子土匪喊,滑下去!矮个子土匪冲高个子土匪喊,兜薰风!
被掏走了手榴弹的那个战士愣了一下,朝土匪扑过去。另外两个战士见状,也扑过去,三个战士堵住了土匪的路。土匪无路可逃,劫持着樊迟歌退到路边的店铺旁。高个子土匪举起手榴弹朝三个跃跃欲试要扑上来的战士喊,别过来!过来我炸死你们!别过来!土匪手中有人质和手榴弹,无法近前,几个战士收住脚,和土匪僵持在那里。队伍停了下来,立刻炸了,一片混乱。有人喊,罢了罢了!有人狂喊,推车子!下家伙!两个土匪扑过去欲夺一名解放军战士手中的枪。两声枪响,那两个土匪倒在地上。杜来峰拎着冒着青烟的枪,和张纪奔了过来,高声喊,都不许动!谁动打死谁!土匪们被弹压住了,龟缩在一起,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樊迟歌已经从最初的惊慌中醒悟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拼命反抗着,又踢又咬,说,放开我!放开我!高个子土匪给了樊迟歌一耳光,把樊迟歌打蒙了。杜来峰过来了,枪口指住两个土匪,说,放开她!高个子土匪把手榴弹举起来,拉住环说,别过来,过来我裂她的票!杜来峰对张纪使了个眼色,然后将手中的枪插进枪套里,朝土匪走过去。张纪回到队伍中,向战士们示意。战士们押解着国民党官兵和土匪们迅速朝一边撤去。
高个子土匪举着手榴弹,说,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就拉弦了!樊迟歌被勒在矮个子土匪怀里,恐惧地朝杜来峰摆手说,别过来,他真会拉弦的!杜来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已经撤开的队伍,满不在乎地对土匪说,看见了?人都撤下去了,要拉你就拉吧,最多也就是咱们四个人赔进去。杜来峰说了土匪再说樊迟歌,没见过这种玩法吧?这可是你自找的,是不是觉得好玩?要是好玩,你就陪他们俩玩下去。两个土匪被杜来峰说得有点儿茫然了,不知道杜来峰葫芦里藏着什么药。杜来峰不让土匪茫然,继续往下说,她一个不懂事的女人,犯点儿什么糊涂是正常的,你俩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现在在解放军的包围里,我就算放了你,你们带着这么个累赘,又哭又闹的,走又不能走,跑又不能跑,二两锅盔不值,能跑到哪儿去?我劝你们还是知趣点儿,把那玩艺儿放下,乖乖地回到队伍中去。高个子土匪说,杜来峰,你花腰子少给爷咧咧,爷就是架上摘,升了仙,也不上你的当!杜来峰不满意地说,看你长个中国人样儿,怎么不好好说中国话?叽喳什么鸟语呐?我说你也别稻草把子往地头上一插,冒充大活人儿,不是想拉弦吗?拉吧,不拉你是小娘养的,你算识货,那玩艺儿是美国造的,威力不错,要是响了,少说有八十块弹片,能把人炸成筛子,倒是凉快。高个子土匪紧张得要命,人也有些迟疑,手榴弹举在头顶,不知该怎么办。
杜来峰一边说一边朝土匪移动,话说完,人离土匪只剩几步了。樊迟歌急坏了说,杜来峰,你就不能不惹他们?他们都是滚刀肉,不怕激!杜来峰不买樊迟歌的账,说,我激他怎么了,他要撕的是你,不是我,我吃不了亏。再说你让我怎么办?把他们放了?让他们带你回去当压寨夫人?樊迟歌气得满脑门冒火星,说,你缺德!杜来峰说,哎,你别骂人哪!我是替你着想,你跟他们去有什么好处?吃生肉,睡岩洞,跟野人差不多,赶明儿生个小土匪出来,光着屁股满山坳撒野,也是个野种。你要真想跟他们走,我可就不管了。两个土匪则被杜来峰和樊迟歌的斗嘴迷惑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如何反应。
杜来峰和樊迟歌逗着嘴,人已经走到土匪身边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过去,一拳击在高个子土匪的脸上,将高个子土匪打了个满脸开花,接着抬腿一脚,将矮个子土匪踢了个仰面朝天。高个子土匪踉跄着向后退去,带动了手榴弹的拉环,手榴弹打着转,滚到樊迟歌的脚下,停住了。樊迟歌愣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高个子土匪也愣了,然后省悟过来,拔腿就跑。
手榴弹在地上冒着青烟,杜来峰上前一步,飞起一脚,将手榴弹踢出去,然后把失去了主张的樊迟歌按倒在地,扑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手榴弹像是长了眼睛,撵上跑出十几步开外的高个子土匪,爆炸了,高个子土匪扬手摔倒在地,不动了。尘土如雨一般落下来,落了杜来峰一身。张纪等人一拥而上,将矮个子土匪按在了地上。
樊迟歌在杜来峰身下动了动,杜来峰不动弹,像是死了。樊迟歌又动了动,杜来峰还是不动弹。樊迟歌用力将杜来峰推开,坐了起来,杜来峰也坐了起来,问樊迟歌,没事吧?樊迟歌瞪杜来峰一眼说,本来没事,差点儿被你压死,不就响一下吗,你老压着我干吗?杜来峰说,我不是为了保护你吗?说罢站起来,伸手去拉樊迟歌。樊迟歌把杜来峰伸过来的手打开,自己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说,谁要你保护了?你以为我真不敢跟他们去?不是你添乱,我跟他俩去土匪窝里见识一番,说不定就是一篇好文章,都被你搅和了。杜来峰说,喂喂喂,说话得讲点良心,要不为救你,我傻拉吧叽往炸弹上撞什么?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樊迟歌想起刚才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还别提这个,我正想问你呢,你刚才是怎么说话的?
杜来峰想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这么说蒙蔽不了土匪,又如何能贴近土匪身。可樊迟歌根本就不听杜来峰的解释,好看的眼睛往上一翻,小嘴利索地说,杜来峰,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肉厚一点吗?腿踢得高点吗?狗熊肉也厚,还能满地打滚,还能上树,还能捉鱼呢。这比喻你没听说过吧?你要一时没听明白,买二斤锅盔嚼巴嚼巴,自己琢磨去。樊迟歌说罢,瞪了杜来峰一眼,走到一边,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相机,扬长而去。杜来峰目瞪口呆,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来,说,操,这城里花花绿绿,都出些什么人?说着,他回过头来,看见张纪在一旁偷偷地乐,就气呼呼地说,张纪,你笑什么?张纪不笑了,正色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把战斗英雄放在眼里的人,斗胆说一句,我太佩服她了。
文家厅堂,佛龛灵牌肃穆,香案青烟缭绕。正堂上,错第悬挂着文振东和文常的大幅炭墨灵像,灵像旁是一幅墨浓欲滴的挽联:悲呼风雨,千行泪流千注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温语慰妻,此生尚余心中血;痛泣鬼神,一声哭罢一声天,伫看重新世界,遍舞红云,负荷嘱女,再世当为天下雄。
一张梨木官椅,文母端坐在文振东和文常的灵柩前,凝视着正堂上的亲人遗像。陶子怡眼睛红肿着,扶持在文母身边。文小妹匍匐在文常的灵柩上痛哭,哭声凄婉喑哑。陶子怡对女儿说,小妹,别哭了,看急着奶奶。文母说,让她哭,她爹没了,你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又说,子怡,你也别撑着,想流泪了,你就流。陶子怡用手绢掩住嘴,肩头抽搐着背过身去,拼命忍住。文母看着陶子怡,慢慢地,眼里有了雾气,说,子怡,我老了,你还年轻,没有必要这么撑着自己。陶子怡嘴唇咬得紧紧的,轻轻摇了摇头说,妈,我是文家的媳妇,文家人没有哭的习惯,我不哭。文小妹听母亲那么说,不哭了,擦干眼泪,伏在文母腿上,乖得像一只倦极的猫,说,奶奶,您怎么不哭?文母说,文家的男人是铁打的男人,他们都是笑着离开这个家的,他们不喜欢眼泪。文小妹说,您真勇敢,我要是能像您这样就好了。文母说,傻孩子,别像奶奶,奶奶不是石头心肠,可奶奶得撑着自己,做个石头人。文小妹不解地看着奶奶。文母说,辛亥年,你曾祖父为民国立宪操劳成疾,吐血而亡;民国四年,你五太祖纵骑滇黔,战死在讨袁疆场;民国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陷城六载,你六太祖和二伯同日本鬼子斗,殉国于倭寇之手;如今你爷爷和父亲也追随他们去了。文家三代七个男人,为拼社稷大业死去了六个,我是眼睁睁一个个看着他们走的。陶子怡说,小妹,别缠奶奶了。妈,您去屋里歇歇,都守了一夜一天,小心累坏了身子骨。文母说,我就在这儿呆着,和小妹聊聊话,守着你爹和文常,守过今日,就送他们上路。
厅堂的大门被用力推开,文达出现在门口,喊了一声,妈!文母悲喜交加地说,达子?!文母从椅子上站起来,趔趄地扑上前去抱文达,文达抢上一步,扑通一声在文母面前跪下。文母一把抱住了文达。文母说,男儿膝下金贵,当为义死,不当为义跪,快起来,让妈好好看看你。文达站了起来,顺从地站到母亲面前,任母亲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文母说,十六年了,你离开妈十六年了,都长这么结实了。又说,去,见见你嫂子,你们在外面闹大事,这个家,全靠你嫂子周旋,你要替文家的男人谢谢她。文达朝陶子怡走去,八尺高的汉子,
在陶子怡面前站得规规矩矩,说,嫂子。陶子怡强忍着悲哀朝文达笑了笑,说,三弟。文达说,我离家时,你和大哥送我上船,那天夜里下着雨,大哥给我撑着伞,你给大哥撑着伞,大哥对我说,三弟,出门在外,实处落脚,仰头看天;你对我说,三弟,塞外风寒,冻着饿着了,你就回来。那个下雨的夜晚,我永远也忘不了。陶子怡说,那时你就跟小妹这么大,毛毛躁躁的,上船时绊了一跤,你大哥往前奔了几步,要去挽你,回来一夜不肯睡,一遍遍对我说,三弟太小,我放心不下他。三弟,你现在出息了,你大哥要是能看见你这个样子,一定会高兴的。文达说,嫂子……他说不下去,掩饰着转过头去。文小妹站在奶奶的身边,眼泪巴巴地看着文达,文达疼怜地把文小妹拥进怀里,对陶子怡说,嫂子,大哥不在了,小妹就是我的女儿,我会用生命照顾她。文小妹伏在文达的肩头,无声地抽泣着。
林然布置完工作,和文华一块儿赶到文家,凭吊文振东和文常。文华在盘龙市从事地下工作期间,因为组织纪律上的考虑,同时因为避免连累家庭,基本上没有回过家,现在文华回到家里,还带来了对象林然,外出十六年的文达也回来了,悲痛中的文母多少有了些慰藉。一家人正说着话,家里的仆佣进来,说有文达当年的同学来拜见。文达随了仆佣出去,果然是几个当年的老同学,大多是盘龙市各界显贵,由史鸿庭牵头领着前来拜访。
文达将老同学们领进书房,仆佣送上茶来,众人坐下稍许寒暄后,史鸿庭抢先开口说,明阶兄少年英雄,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特立独行,熟读《六韬》《三略》,这次带兵进城,荣归故里,果然独立大树,豪杰英雄。一位同学接口说,我还记得,五卅惨案消息传来,明阶兄带着人冲出校园上街游行,警察局抓了人,明阶兄只身赴案,找警察局长要人,这件事可是轰动一时,堪称盘龙城学运史的典范。另一位同学说,明阶兄这回回来,拥兵数万,做了盘龙市的大镇国,实在是光宗耀祖,张扬门楣。
文达在外戎马倥偬多年,养就了直捣黄龙的军人风格和脾气,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子弟,家学在身,不缺修养和口才,接了同学的话说,诸位学兄都是盘龙市各界显贵,如今盘龙市解放了,政权回到人民手中,人民成了主人。在共产党这里,人民是个大概念,诸位也在其中,希望诸位学兄尽施才干,鼎力相助,我们齐心协力,把盘龙市建设得繁荣昌盛。一位同学说,我等多为资客商贾,改变历史的事,还得看明阶兄的。我们今天登门拜访,一是来看望明阶兄,以畅别久之情;二是要仰仗明阶兄的威名,日后我等在盘龙市的生计,全凭明阶兄照料了。文达笑道,你们别把我当楚霸王,先把我架起来,夸得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再把我卖了,赶我去乌江边领剑自刎。照料是我应该之事,就不用提了,仰仗却是彼此的,今后我会有很多事麻烦各位,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各位不要驳我面子才是。
这时史鸿庭把话接了过来,说,明阶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文达说,老同学,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就问吧。史鸿庭说,明阶兄譬如孙膑吴起,兵机莫测,无需拥师簇士,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在座都是知情人,我也不瞒各位,文史两家祖上生隙,素有不便,如今你和令妹做了盘龙市的主政要员,操纵着盘龙百姓的生杀大权,我想问问,明阶兄如何处置史家?
文史两家多年来有夙仇,这在盘龙市不是什么秘密,可众同学不曾想到史鸿庭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一个话题来,都有些发愣,屋里方才陶陶然的空气,立刻有些紧张。文达毕竟不乏经历,连思索也不需要,接过史鸿庭的话说,汉丞兄此话有来头,可惜错了,盘龙市改朝换代,新政权不是我文达的,也不是文华的,是人民的。人民的政权,其生由人民选择,其死由人民决定,我文达只不过是人民的一个公仆,七尺身躯,丈二长矛,只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命,没有半点假公济私私夙公图之权。文达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众人,再回到史鸿庭脸上,说,我在这儿当着诸位学长说一句话,文达绝不会以家代国,追究文史两家前隙,希望汉丞兄放下包袱,为共产党新政权服务,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建设新的盘龙市。
文达的话令众同学释然。史鸿庭点头道,明阶兄的豁达让鸿庭十分感动,我史鸿庭虽说端着大英国和美利坚的饭碗,毕竟是华夏子孙,深明民族大义,希望国家强盛,我会记住明阶兄的话,一定以共产党马首是瞻,衔命是图,为盘龙市的父老乡亲谋福谋利。文达说,君子一言。史鸿庭道,如箭离弦。文达向史鸿庭伸出手,史鸿庭和文达双双握住,两个人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众同学轻轻鼓掌道好。
从文家回到公馆,史鸿庭换了睡袍,走进吸烟室,半躺在镜石镶嵌的烟榻上,面露不悦。一点红看出史鸿庭进门时的不快了,随史鸿庭进了吸烟室,躺在史鸿庭身旁,凑在精铜雕镂的烟灯边,一手持寿州老枪,一手持纤细钢纤,殷情地为史鸿庭烧着烟泡,然后把烧好的烟递给史鸿庭。
史鸿庭抽过一只烟泡后,叹息一声道,文史两家曾为世家,辛亥年间成为仇家,没想到世事变化,上辈人惹下的是非要由我来承担了。一点红说,你不是说,文达当众表示文史两家前隙尽释了吗?史鸿庭心事重重地说,你以为文达真会这么做吗?文达心高得很,自比齐王,即使做着落魄的淮阴侯,也拿我做杀猪的樊哙,不可能与我为伍,他是小人得志,不得不防啊。一点红说,他扛他的大枪,你数你的银洋,水里游的是鱼,树上爬的是猴,你又何必在意他怎么看你。史鸿庭没有看透一点红故作单纯后埋伏着什么,拿自己的经验点拨她说,你到底是女人,不知道男人的世界里其实没有鱼猿之分,池林之界,有的只是泾渭仲伯的争斗和算计,可惜呀,我可以把你当心当肝,当红颜知己,却没法把你当左右二臂,一倾肺腑。一点红看了史鸿庭一眼,说,二爷,你还记得马飞珠的那出《台城路》吗?见史鸿庭摇头,一点红缓缓吟出几句:人情如许,算一样皮囊,都成臭腐;傀儡千般,妆乔作态一何苦;春江谁主,看歌舞沧桑,几番今古;演出当场,问愚人知否。史鸿庭惊讶地放下烟枪,从烟床上坐起来,不认识似的看着一点红。一点红开了场,自然要把戏演完,不在乎对方看她什么、怎么看她,接了方才的话引子说下去,若你真的在意做一个男人,把争斗和算计放在心里,路有两条,一是学了丑角马飞珠,台上装神,台下弄鬼,忍辱负重,以图长远;二是索性做了樊哙,壮士仗剑,能酒能肉,再大的生猪腿,立切立啖,就算是楚霸王面前,也不能不拿你当一条好汉。史鸿庭呆呆地看着一点红,半天才冒出一句,没想到,女人还是女人,你却换了脸谱,竟然有这样的城府。人点拨开了,一点红知道见好便收,撒娇道,话本不该我说的,二爷激我,我就说了,二爷可不许逗我说了傻话,又来罚我。说罢起身说,好了,正诚信烟馆刚送来了一点儿上等广烟,我去取来,再给二爷烧一个,二爷吃过好歇息。史鸿庭这一回没有去拉一点红,人在那儿感慨道,什么样的精膏,能比得上你?我现在看出来了,你哪里是大世界里的名旦,分明是人间宝贝!
接管城市的工作全面展开,盘龙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二号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勒令流散之国民党官兵限日内到解放军收容站报到,蒋匪特务机关,国民党党部,宪兵警察,国民党中央、省、市、县各级政府大小官员,国大代表,立法、监察委员,参议员,区乡镇保甲等组织成员自动向公安机关报告,散布民间之武器弹药及军用文件送交本市警备机关或公安机关……
杜来峰带人接管一处美国兵营时,遭到了阻拦,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官颐指气使地伸出一只巴掌,阻止杜来峰等人进入兵营。杜来峰一叉腰说,站住?就他?我一蹶腿从山东蹓到这儿,我能站住吗?他转身对身边的军代表说,你告诉他,这是在中国,轮不着他发号施令,叫他稍息,然后老老实实靠边待着!军代表有些为难地说,这不好吧,影响政策。杜来峰干脆地说,你就这么说!军代表挺胸走向美军军官,用英语对那个军官说,我们奉命接管军营,请你站到一边去!美军军官对一旁的士兵示意了一下,士兵吹响了警笛,一排荷枪实弹的美军海军陆战队队员从营房里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在盘龙市警备司令部里,林然、文达和法国商务代表库里斯、美国领事柯罗相对而立,房间里气氛十分严肃。
库里斯对林然说,敝人是法兰西政府派驻贵市商务代表,本国在贵市现有侨民三十七个,贵军进驻盘龙市,本代表表示欢迎,希望本国侨民之生命财产得到贵军保护。在战时秩序恢复之前,本国侨民在市内的交通问题、上教堂问题、来往欧洲信件及经由香港往返贵市问题一并得到保障。库里斯递上文件说,这是敝人的请求书。林然接过库里斯递上来的文件,将它递给身边的军官,然后对库里斯说,库里斯先生的请求我们会予以充分的尊重和考虑,并尽最大可能给予满足。盘龙市的一切守法侨民,包括驻盘龙市前领事人员在内,应当无条件服从和执行军管会命令,只要贵国侨民在盘龙市的活动属于人民政府允许范畴,我们会确保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库里斯说,非常感谢。
柯罗傲慢地说,我是美利坚合众国驻盘龙市领事馆领事K·柯罗,贵会派员强征我领事馆办公建筑和产业、扰乱我侨民正常之商业经营和生活,使我领馆及在华侨民人身财产受到钳制和威胁,我代表美国政府向贵会表示强烈抗议。林然说,柯罗先生,你这话的出处大概有误吧?我们收回的不是贵国领事馆的办公建筑和产业,而是此项地产上的兵营。本会已经根据人民政府的命令向各国在华机构下达了布告,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中所谓的驻兵权,收回其占据地面建筑之兵营,在此项地产上所建筑之兵营及其它军用建筑地产权收回。所发生的房产问题,由我政府另定办法解决。布告解放军进城当日就送达你处了,你不执行,还来抗议,有何道理?柯罗说,收回兵营是国家之间的外交事件,贵会是战时临时军事管制机构,充其量算作战时地方办事机关,没有资格向我送达布告。我已经接到本国政府命令,不在任何有关的材料上签字具结,如果贵方仍要强行征用,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林然说,人民政府根本就不承认你们的外交人员身份,在人民政府与贵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之前,你们只不过是居住在我国的美国侨民,你们的生命和财产想要得到保障,就必须接受军管会的命令,如果蓄意违抗军管会命令,我只能遗憾地表示,发生的一切事情是你们自食其果。柯罗剑拔弩张地说,你们的做法违反了1901年贵国给予美国的、1943年中美条约加以重申的权力,我国政府表示十分不满,如果这件事不能得到妥善解决,我将奉命撤离所有在盘龙市的美方外交人员和侨民。林然针锋相对地说,中国人民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和保卫国家主权的立场上,是从不考虑一切帝国主义的意志的,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制造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和侵略特权必须废除。你们强烈也好,不强烈也好,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撤离也好,不撤离也好,对中国人民的这个正义立场丝毫没有影响。柯罗哼了一声说,我对我们今天的谈话深表遗憾,更对贵会利令智昏的做法表示担忧,我将向贵国外交部递交抗议书。林然一点也不示弱,口气强硬地说:请便。
柯罗愤然地一甩手,打算离去。文达叫住他,站住!柯罗站住了,回过头来看文达。文达说,既然你来了,就把事情办完。军管会已经提前向你递达了军事设施撤离书,现在限期已到,请你立刻办理移交手续。柯罗傲慢地说,你是要我向海军陆战队下达撤离命令?我们骄傲的海军陆战队只接受杜鲁门总统的命令,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命令,我不会在文件上签字。文达示意一边的军管会成员,说,给我接杜来峰。军管会成员用电话要通杜来峰,然后把话筒递给文达。文达对着话筒干脆利索地说,我是文达,我命令你,按照原有计划接管所有外国军事设施,接管旧租界内所有国家金融、官僚资本,任何人企图阻挠接管,立即逮捕归案,如果遇到阻碍,就强行进入,如果对方反抗,就打掉他!
杜来峰带人强行收回了兵营,赶到国民党官兵和警特宪接收站,检查那里的收容情况。接收站设在一所学校里,操场中间摆放着几张桌子,国民党流散官兵和警特宪兵们排着长队经过桌子,登记报到、交出武器、领取收据,然后去一边领取馒头菜汤等食物,蹲在地下狼吞虎咽。
学校大门外,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悄悄潜近,领头的小叫花子头儿叫力子,他牵着六七岁的小小叫花子芒子,机敏地朝院子里看了看,对小叫花子们挥了挥手。小叫花子们突然拥进学校,岗哨没拦住,小叫花子们一窝蜂扑向登记处,上去就把战士们抱住了,猴子似的攀在身上,一个个伸出脏手来要东西吃。战士们不能拿小叫花子当敌人,动不得粗,躲又躲不掉,十分狼狈。
杜来峰被力子和芒子抱得紧紧的,脱身不得,说,放手,快放手!力子死缠烂打地说,给半个馒头我就放手。芒子奶声奶气地说,长官,行行好,我都晒三天白鲞了。杜来峰说,我们这儿只收当兵的,不收要饭的,你们去粥棚,那儿有粥喝。芒子说,粥棚里人多,挤不进去。力子老练地说,布告上说了,解放军管饭,只要报名就有饭吃,你就当我们是当兵的,随便怎么写,你写我是司令,她是我副官,垃圾马车,只要能给顿饱饭就行。
林然和文华这时走进收容站,听见杜来峰大声地喊,高梁!高梁!去,叫王班长送一桶馒头过来!两桶!林然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儿?杜来峰说,报告主任,来了一群小叫花子,差点儿没把我给撕了。芒子看见林然,害怕地松开杜来峰。力子见多识广地看了一眼林然,仍然没有松开杜来峰,对芒子说,别怕他,他不是三道头,不会吃你两开。杜来峰想把芒子从身上卸下来,力子冲他喊,别碰她!她是金钱豹,满身是伤!杜来峰缩回了手。
高梁提着一满桶馒头过来了,力子眼珠子一亮,松开杜来峰,从他身上跳下地。小叫花子们看见馒头来了,松开各自抱着的战士,高梁桶还没放下,一窝蜂扑过去,将高梁撞翻在地上。高梁说,哎,哎,抢什么,都有!管够!小叫花子没一个听高梁的,扑进桶里,桶被掀翻了,雪白的馒头滚了一地,小叫花子们也顾不得,捡起那些馒头往自己怀里塞,得了空再往嘴里塞。
众人看着这一幕,全都呆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把小叫花子们从馒头桶边赶开,还是到地上帮他们捡那些馒头。杜来峰轻轻向林然解释说,这些孩子叫迎地藏,白天要饭,夜里就睡在马路上,能讨到一口吃一口,讨不着就灌屋檐下的雨水。林然知道这一幕引起了杜来峰对往日经历的回忆,轻轻拍了拍杜来峰的肩膀。
力子抢了好几个馒头,从人堆中钻出来,递给挤不进人群的芒子两个,然后抓起一个馒头大口往嘴里塞。林然走了过去,在力子身边蹲下。力子警觉地看了看林然,认定林然不会从他怀里夺去馒头,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吃起来。林然问,你爸爸呢?力子嘴里塞满了馒头,满不在乎地说,翘辫子啦。见林然没听懂,解释道,让当兵的打死的。林然再问,你妈妈呢?力子再答,也翘辫子啦,饿的。力子这么说,还对林然露出牙齿来笑了笑,其他的小叫花子们各自捏着残缺不齐的馒头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说,我爸爸也翘辫子啦,是被炸弹炸的,脑袋都掀开了……我妈妈被我大伯卖给别人啦,大伯给了我一块馍,馍里加了糖,可好吃了。林然看着芒子。芒子怯怯地说,我爸爸妈妈没翘辫子。我没有爸爸妈妈。
芒子吃急了,被馒头噎住,杜来峰连忙过去抱起芒子,想拍她的背,想起力子的话,手没落下去,眼圈红了。林然不再问什么,站了起来,脱掉外套,披在力子的身上,顺手把他那又长又脏的头发拽了拽,然后神色沉重地松开,对文华说,文华,这些孩子都是战争孤儿,得把他们收留下来。文华为难地说,盘龙市至少有十万乞丐和无家可归的人,更多的乞丐在源源不断地拥进盘龙市,都收留下来,我们没有这么多粮食。林然说,粮食不够想办法,衣服不够想办法,不管十万还是二十万,就算全国的乞丐都拥进盘龙市,也一个不漏,全都收留下来,不能让他们饿死冻死在街头。张纪在一旁插话道,我们不是当爹当妈的,谁来管他们?林然不回答这个问题,朝杜来峰看了一眼,说,你问问杜来峰。杜来峰盯着张纪一字一句地说,你!我!林然接过话说,当年杜来峰带着小欢找到部队,一见面就扑过来咬我的手,眼都饿绿了。杜来峰的爹妈是饿死的,在流浪的路上又走失了弟弟和妹妹,这些战争孤儿和杜来峰一样,他们没爹没妈,我们来当他们的爹妈,他们没人管,我们大家来管。文华抢过话头说,这件事交给我,我会把他们安顿好的。
一壶春茶楼,楼庭的廊柱上挂着一副对子:
擅瓯闽秀气缙绅之士祛襟涤滞碎玉锵金
钟山川灵禀韦布之流致清导和啜英咀华
楼下,军事管制时期,茶客稀落,茶博士扯着喉咙唱喏着,以掩饰茶楼生意的清淡。两位茶客走进茶楼,跑堂上前招呼道,二位抬头——步步高——茶博士接了跑堂的话吆喝道,缆子两块,长颈一炮——转湾——提令看着嘞——
古飞雪坐在楼下的一个角落里,慢条斯理饮着茶,吃着点心,目光警觉地注视着门口的来往之人。一个卖西洋镜的凑到古飞雪身边,向古飞雪推销他的西洋镜,说,这位先生,瞄瞄西洋景儿不?摆津披迷,摆飞空青,活着似的,要是嫌咱中国的风雨雷电不够劲儿,我这儿还有欧景儿,全是大美人儿,个赛个的抠眼,包先生您瞄一回馋二回。古飞雪看了卖西洋镜的一眼,摸出一块银洋,放在桌上,扬了扬下颏。卖西洋镜的迅速收起那块银洋揣进兜里,点头哈腰说着谢赏的话退下。
楼上雅间,茶博士拎着沏壶撩帘退出。雅间里,一点红将一份电报稿递给虎斑蝶。虎斑蝶看罢电报稿,皱了皱眉头,点火将电报稿烧掉,说,桂黔一役,分明是吃了败仗,偏偏要说反攻得手,这样的谎话,已经说得山河破碎了,还要说到什么时候?一点红说,这都是国防部那帮无能之辈干的。虎斑蝶阴鸷地盯着一点红。一点红说,先生,我说的不是您。虎斑蝶说,共产党来势汹汹,大有一荡尘埃之势,光靠埋怨解决不了事,得行动。一点红说,二四八潜伏组和二五五潜伏组搜集到大量共军情报,独立台已经发出去了,刘大炮的人民革命救国军已经盯上了军管会派去铁山的工作队,我们没有打盹。虎斑蝶点点头,说,党国军政大权掌握在陈诚这等庸碌之流手中,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一伙又小人弄权,得了天下,他们热衷于和共产党玩躲猫猫那一套,根本无心御敌,情报再多也没用。刘大炮的人民革命救国军是乌合之众,迟早做了共产党嘴里的馅饼,让他们搅和一阵行,不能指望。一点红说,这话好像不是您说的。虎斑蝶看了一点红一眼,口气严厉地说,是不是我说的,这话总归是有来头,也用不着你我来争辩。你按照布置的干,把史鸿庭抓紧,锣鼓敲紧点儿,要他在前台和共产党对招。二四八和二五五潜伏组的那点东西哄一哄国防部的人行,要想在盘龙这块地方造势,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情报。毛泽东那一手也得学学,做个孙猴子,从共产党内部下手。一点红问,怎么下手?虎斑蝶说,想办法接近更高一层的共产党官员,从他们那儿获取情报。一点红说,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一些死硬分子,我们得势的时候他们没有理睬过我们,现在他们得势了,怎么会让我们得手?虎斑蝶说,人在弱势的时候,靠理想主义支持,活不下来的是尸体,活下来的是英雄,到自己做主子了,眼也向上了,裆也露出来了,相反容易变节——你还记得关中行这个人吗?一点红想了想说,您说的是地下党城工委的那个特科科长?虎斑蝶点点头,说,民国三十年,他在浦林县被捕入狱,供出了浦林县共党地下组织,留下案底,被我们放了。他有一个哥哥,是交通部营运司的科长,已经去了台湾。这位关中行现在是盘龙市政府公安特派员,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你安排一下,我会会他。
一点红以文艺界知名人士的身份出面,借口汇报情况,果然约到了关中行。关中行打量着一点红带他去的那座园子,楼阁玲珑,花木阴翳,芰荷盈池,其景美不胜收。关中行狐疑地对一点红说,你找我不是要汇报曲艺界的情况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一点红礼貌地说,关主任那儿人来人往,太闹,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和关主任谈。关中行指出,我不是主任,我只是特派员。一点红说,我知道,可在我眼里,您就是主任。一点红的话让关中行很受用,一点红的妩媚让关中行更受用。关中行不再推辞,他在前,一点红在后,两人进了园子。
一点红领着关中行,两人拾阶而上,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登上一座小亭阁。关中行踏入亭阁,愣了一下,脸上的微笑凝固住:台几上,香焚砚布,酒清果红,分明是隆重的待客布置;亭阁里,小天椒手执玉笛坐在那里,身边衣香鬓影,左右撩人,立着怀抱月琴的校书薛宝钗和谢媛媛,三人默默地看着进来之人。关中行看着一点红,问,这是干什么?一点红向关中行介绍道,三位都是曲艺界姐妹,在这儿迎候关主任,为关主任唱两曲解解闷。关中行不高兴地说,说好了汇报情况,不听曲子,叫她们撤下。一点红说,既然向关主任汇报曲艺界的情况,自然要请主任考察考察,说到曲艺,无非色艺二字,这三位姐妹是盘龙城书场中难得之人,待主任听过曲子,才好慢慢细细地谈来。关中行盯着一点红,问,你是想让我听听堂唱,过过天乐窝,对吧?一点红反问道,一处闲弃的园子,算不得宅子;主任初来乍到,既不开盘,又不赏银,怎么能说是堂会呢?关中行不点破对方,再问,曲子听过之后呢?再干什么?一点红并没有让关中行问住,从容不迫地答道,共产党的首长个个能文能武,有了第一出《打枝》,自然会有第二出《跳墙》,总归是难不住的吧?
关中行看出来了,对方在场子上有资历,有阅历,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要沿着这个路子和对方斗嘴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正色道,我忙得很,没有听曲子的空闲,如果你这儿一定要唱,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关中行说罢迈出亭阁,人已经走下了台阶,一点红不说劝留的话,哦吟一般,在关中行身后说了一段切口:丝竹争鸣,筝琶杂奏,或昆曲,或西皮,或二簧,或梆子,此乃曲艺;何为月琴之法?何为琵琶正派?何为历朝史鉴?何为诸子百家?万目睽睽之地,众人属耳之场,此为书场。关中行站住了,并不转身,仍是随时要走的样子。一点红接了方才的话说,关主任既然是人民政府的公安特派员,也就做了梨园姐妹的父母官,假如连我梨园姐妹的一支曲子都不愿听,我们怎么指望关主任的领导?又怎么相信共产党继承和传扬民族艺术的说道?关中行慢慢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一点红。一点红明亮着眸子,抿唇微笑,看着关中行。关中行指出,我是特派员,不是主任。一点红伸手示意,关特派员,请。
关中行重新回到亭阁,一撩长褂,坐下了。谢媛媛操起月琴,星眼,似睡非睡,大有抱得秋心不忍弹之态,徐徐伸出纤纤玉手,慢捻轻挑,边弹边唱着一段小调:
泥人好,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糅合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关中行听得津津有味,禁不住合着拍子轻轻击打着掌背。谢媛媛唱毕,关中行点点头道,不错,丝丝入扣,落落大方,到底是书场名角。一点红替关中行点上一支香烟,俯了身子递过来,关中行将香烟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媛媛。
谢媛媛退下,小天椒玉笛轻横,笛声婉转,如莺似凤,吹起一阕《台城路》,薛宝钗随着小天椒的笛声唱道:
乍宵凉,香闺人静,白云远锁平桥;
玉儿欲对梅花笑,盼檀郎两颊红潮;
最难描,拜月心情,泣露丰标;
生成绝世风流貌,便不曾真个,也要魂销。
关中行不由自主地喝彩道,好!好!其笛悠悠,其声铮铮,好!一点红再次将烟递过去,关中行接过,叼在嘴上,一点红微微一笑,替他划着洋火。
薛宝钗住了声,小天椒收了玉笛,朱唇轻启,唱那后半阕道:
翡翠衾寒,芭蕉窗外频敲;
深藏金屋知何日,倚熏笼自惜娇娆;
恨迢遥,数遍铜龙,又是明朝。
一曲甫毕,关中行目瞪口呆,半天没有醒过神来,等醒过神来后,使劲鼓掌道,好个数遍铜龙又是明朝!生动,生动!说罢,拈起果盘里的蜜饯丢进嘴里,那架势,是恨不得要将唱曲子的人儿连同蜜饯一块儿吞进肚子里去。
一点红说,关主任既然喝彩,一定是喜欢了,那关主任就再开金口,描摹一番,给姐妹们留下指教。关中行托住下颏,沉吟片刻,开口道,穿红的姑娘,琮琮铮铮,有卵石击水之响;穿绿的姑娘,切切凄凄,有落叶哀蝉之声;这最后一位,一管玉笛已经是没人能够比肩了,更难得的是半阕《台城路》,曲调之高,洋洋盈耳,音调铿锵,行云可遏,实在是黄钟大吕之音,难得,难得!一点红抚掌道,关主任到底是内行,书院中事瞒不过。
一点红回眸示意,小天椒等人抱着乐器起身退下,关中行装作没看见,去一旁拈蜜饯果儿吃。一点红回过头来对关中行说,我这里也有一点指教,不过,我的指教不是给书场中姐妹的,而是给关主任的。关中行噙了蜜饯果儿,竖了耳朵听一点红说什么,一点红停在那里没张嘴,亭子外却传来一段男人哦吟的《竹枝词》:
果盘开处吉词多,
可奈亲亲热热何;
借问从何亲热起,
尖先生也晕双涡。
关中行没想到还有他人匿于左近,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把蜜饯囫囵个儿吞下肚去,转了身四处觅人,虎斑蝶撩起长袍一角,拾阶走上亭阁。
关中行看虎斑蝶,问,你是谁?虎斑蝶不说自己是谁,张口又来了一段《竹枝词》:
惊心除夕漏频催,
阿宝刚收局帐回;
齐向房中猜熟客,
明朝谁把果盆开。
关中行警觉地站了起来,退到一边,虎斑蝶悠闲地一撩袍角,在关中行的位置上坐了下去。关中行问,你到底是谁?然后冲着一点红一指虎斑蝶问,他是何人?一点红答,一位朋友。关中行说,什么朋友?哪来的朋友?我不认识他。虎斑蝶抬手止住一点红,示意一点红退下,然后对关中行说,关先生做着共产党的高官,功劳盖天,前程远大,自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关先生,我和令兄关中天先生是同事。关中行一惊,立刻沉住气,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虎斑蝶自我介绍道,敝人虎斑蝶,国民党盘龙市特别工作站站长。关中行沉下脸来说,坦白得好,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就跟我去公安局自首,继续坦白,要说得好,给你个宽大处理,走。
关中行说罢领头朝亭阁的门口走去,虎斑蝶坐在原处没动。关中行站下,说,怎么,要我叫人来请你们?虎斑蝶说,那倒不必,只是我要跟你去了,怎么向你们的人交待我和令兄的关系?关中行鄙视地看了一眼虎斑蝶说,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我根本就不吃你这一套,我和关中天的确是一母所生,可我们却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我和他早已脱离了关系,这件事我的组织一清二楚,你拿不住我。虎斑蝶说,关先生民国三十年在浦林县被捕过,这件事共产党也清楚吗?关中行愣了一下,然后扬头哈哈大笑,笑罢说,你们的手段太低劣,以为掌握了这点儿事,就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难怪你们的腐败政权甚嚣尘上,最终却只能落个丧家之犬的下场,你们的特务机关庞大成一个王国,却只能做丧家犬身上的虱子。实话告诉你,当年被捕的事,我从来没有向组织上隐瞒过,这件事,我的组织也清楚。关中行挑衅地看着虎斑蝶说,你听了这个,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虎斑蝶仍是不紧不慢地说,关先生铁骨铮铮,竟然从来没有出卖过组织,的确让我有些失望,不过我有些纳闷了,关先生要是没有出卖组织,也没有向组织上隐瞒什么,我在国防部保密局档案里找到的那份具结画押、宣布脱离共产党组织的自白书,是谁写的?关中行愣了一下,神经质地冲虎斑蝶喊道,我没有留下什么自白书,更没有宣布脱离组织!你少来这一套!虎斑蝶并不急于说破对方,笑了一下说,方才我在亭下观察,关先生对青楼欢娱很有研究,我虎斑蝶也是欢场老客,所以说了两首青楼《竹枝词》,和关先生以意会友,关先生要是疏略了,我这儿还有一首送给关先生:
合欢床上最蹊跷,
底事偏横节节高;
想是个中饶蔗境,
从良二字若鸿毛。
虎斑蝶从怀里掏出一份自白书的抄写件,细心展开,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关先生自白书的抄件,原件在档,关先生若认不出笔迹,自己写了什么,该不会忘记吧?
关中行一看那份自白书的抄写件,立时乱了方寸,额前渗出细汗来,手脚都无处放了。虎斑蝶斜眼看着关中行说,关先生要想从良,怕是不那么容易吧?关中行中气已失地说,那是你们逼的。虎斑蝶体谅地点点头道,保密局的人手脚重,喜欢研究点治人的法子,事情往往做过了头,这个我早有耳闻,可关先生苦经折磨,明哲保身不易,也不该出卖同仁,让保密局的人得了点拨,将浦林县共产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吧?这件事,关先生可曾向组织上说清楚?关中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虎斑蝶知道对方已经不在对手的位置上了,仍然追了一句说,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关先生未必知道,我可以替保密局的人向关先生介绍一下,由于关先生的帮助,保密局成功地破获了浦林县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你们有一百一十二名同志被捕,七十一名被枪决,不知道你的组织知道了这个结果,会怎样评价关先生?关中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傲气,半天才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虎斑蝶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份抄写的自白书,划着洋火点燃,任燃过的灰烬蝶儿似的飞开,然后转了身对关中行说,關字一个门(门),有门方为关,无门关不住,守门最安全;关先生瞒着组织,没有把自己做下的事情交待明白,这和青楼打漂账无异,实属无奈,我们愿意把关先生当作朋友,替关先生把这道门关上。关中行软弱地说,你不用诱供,我已经做了对不起组织上的事,我不会再背叛组织。
虎斑蝶朝后面示意了一下,一点红进了亭阁,取过一只藤箧,放在桌上,打开箧子。藤箧里是数叠明晃晃的银元和几封上好的云土。虎斑蝶将藤箧慢慢推向关中行,掏出手绢,仔细地揩过手指,说,关先生过去是地下党,和我虎斑蝶现在所做的事一样,我们也算是先后同行了,惺惺相惜,同行之间自然没有落井下石的做法,关先生不愿背叛组织,此情可叹,此义可嘉,我们不会勉强,这是令兄从台湾捎来的一点儿家资,托我转交给你,你只需收下这个,我回去,也好在令兄面前有个交待。关中行像傻了似的,看着那一藤箧晃眼的银元,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虎斑蝶的口气变了,说,怎么,关先生连这个面子也不给?莫非一定要我亲自送到府上?一滴汗滴落在关中行的布衫上,关中行的手慢慢伸向藤箧。虎斑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他转身对一点红说,让关先生留个字据,以免今后他忘了,我回去交不了差。
傍晚时分,物资接管委员会的紧急会议才开完,蔡士雄、王铎等就急火火地往外走,去布置各自分管的工作。文华送专门来听情况的林然出门,走到人少的地方,文华说林然,开会的时候你老冲着我傻笑什么?林然不承认,说,我傻笑了吗?文华说,怎么没有,一张脸笑得稀烂。林然说,就算是吧,我高兴。文华问,高兴什么?林然说,分别一年多,又在一起了,坐在那儿看着你对那么多男同志指手画脚,叉了腰有模有样的,你说我该不该高兴?文华明白过来,欣慰地点了点头,说,老林,我也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工作,那样我踏实。林然由衷地说,那就搬到军管会来住吧,也好有个照应,更踏实。文华爽快地答应道,行,你读书多,到时候,你得多点拨点拨我。她冲着林然调皮地笑了笑说,我要半夜来敲你的门,你可别说你要看地图。林然哑然一笑,说,放心,这回不打仗了,没地图看了,有的是时间,想听什么你尽管问,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文华说,那我一会儿就回去收拾东西。林然说,一会儿我去帮你搬家。
文华处理完手头的事,看看天已经晚了,想起答应林然的事,就回宿舍去收拾东西。走到宿舍门口,发现门是半掩着的,有些奇怪,轻轻推开门一看,鲜于杰在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听见有人进门,鲜于杰抬起头来看了文华一眼,没理她,继续埋头收拾东西。文华立刻明白鲜于杰那是在干什么,问,要搬走?鲜于杰冷冷地说,学校已经复课了,我收到学校董事会的聘书,要我回校任课。文华说,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我也好送送你。鲜于杰淡淡地说,用不着,我来的时候你也没接过。鲜于杰的态度让文华感到陌生,她有些难过地说,鲜于,我们毕竟在腥风血雨的黑暗里共同战斗过,记得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天亮的那一天,你要和我一块儿去迎接日出,我不想我们在光明到来时成为陌路人。鲜于杰说,天亮是你的,日出也是你的,你在天亮的时候去接你的对象,我又何必凑热闹。文华一下子被堵在那里,说,你这是什么话?鲜于杰并不给文华台阶,加了一句,我知道我很狭隘,但我不想欺骗任何人,说我不在乎怎么去迎接日出。
鲜于杰收拾完他的东西,感慨地摇了摇头说,原以为一年时间会留下很多,没想到也就是一身青衫两册书,离开其实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希望忘却也是。说罢,鲜于杰将衣服和书装进皮箧里,拎着皮箧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然后伤感地对文华说,你再不需要我跟着了,可你胃不好,记住别吃凉东西。鲜于杰不等着文华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文华知道沟通不再,追也没用,难过地走到床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林然带高梁进来了,他进门就对文华说,我看鲜于教授刚走,好像不太高兴,我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文华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不说话,林然大约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对高梁使了个眼色,高梁机灵,退了出去。林然在文华的对面坐下,说,怎么,有麻烦了?有麻烦没关系,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处理麻烦的,说说看,是什么麻烦,我们把它解决了。文华仍不说话。林然笑了笑说,看来麻烦还不小,要不我们的文主任不会这么紧锁眉头。文华突然开口道,我不想搬进军管会,还留在这儿。林然一愣,问,为什么?文华说,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搬过去。林然想了想,说,告诉我,你做这个决定是不是与鲜于教授有关?文华又沉默了。林然等了一会儿,看出对方不愿意回答,就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不勉强。
门外传来一阵快乐的歌声,随着歌声,杜小欢、文小妹和史百卿嬉笑着推门进来,杜小欢和文小妹两人嘴里乱叫着文华姐——小姑——看见林然在这儿,三个人拘束地站住了。杜小欢怯怯地对林然说,报告林主任,我们找文华姐问点儿事。林然挥挥手,自我解嘲道,问吧,我的事问完了,你们问。说罢,林然站了起来,走出屋去。
林然从文华那里出来,回到办公室,笨拙地卷着烟叶子。文达从这儿路过,朝半掩着门的屋里看了一眼,推门走了进来,问林然,你不是帮文华搬家去了吗?林然将烟卷儿舔实了沿儿,从兜里摸出洋火,说,人家不愿意。文达不明白地问,不愿意什么?林然点着了烟,用力吸了一口,说,我也说不清。文达从林然嘴里抽下烟,自己叼上,吸了一口,说,不会吧?这两天文华老问我你的事儿,问你这一年时间都是怎么过的,有什么动静没有,明摆着,她是惦记着你。见林然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嘴角上的烟卷儿,文达醒悟过来,将烟卷儿从嘴里取下来,塞回到对方的嘴里。林然吸了一口烟说,阿波罗黄金铸成的马车,道熟路宽,人家还有散了缰绳的时候,说日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下雨就下雨,我这老牛破车,就不兴散一回缰绳?文达看着林然,是那种心知肚知的目光,就嘿嘿地笑了起来。林然问,笑什么?杜小欢那儿你不也有一关要过吗?文达不服气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新手,过去没折腾过,你就不同了,有过老婆的人,怎么到了文华这儿,反倒扭捏起来了,说到哪儿也是你的错。林然让文达那么一说,就把架子端上了,摆老资格地说,打仗你是一块料,说到这事儿,你可就嫩了点儿,教你一手,这处对象跟接管工作一样,由不得血气方刚,得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可是我的惨痛教训。文达说,你别拿这话激我,我就是心急,我还偏要吃热豆腐,我就不信,盘龙城都打下来了,全国都快解放了,一个女人就征服不了。这回轮到林然笑了。文达问,你笑什么?林然有些感慨地说,我这个人哪,善于总结经验,我这回的经验是,解放了,不是一般意义的解放,那是连人一块儿都解放的,你当光是剪了大辫子、旗袍换了列宁服,女同志也能和男同志并肩儿坐着拈蚕豆吃了?错了,你往后看,解放了的女人,不再是过去的女人了。文达拿怀疑的目光看林然,说,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悲观?林然否认道,我悲观了吗?我是悲观的人吗?小样儿。说着,又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盲目乐观也是不对的,亏吃得更大。
文小妹和史百卿在文华宿舍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文华和杜小欢。文华要杜小欢搬过来和自己一块儿住,说反正自己是一个人,杜小欢过来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儿。杜小欢巴望不得,高兴地跑去,一会儿工夫就抱了行李过来。宿舍里本来就有两张床,鲜于杰空出的那张床由杜小欢继承了,行李也简单,一铺就成。杜小欢一边铺床一边和文华说话,文华心不在焉,杜小欢很快觉察出来,联想到文华和鲜于杰的关系,心里猜出了几分。
杜小欢放下手中的事,在文华面前坐下,说,文华大姐,告诉我,你是不是对鲜于教授有好感?文华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杜小欢不解地说,那你把林主任往哪儿放?你一手拽着林主任,另一手拽着鲜于教授,天哪,你该不会把林主任蹬了吧?文华说,我说对鲜于有好感,又没说爱上他,和蹬不蹬谁没关系,你弄得那么紧张干什么。杜小欢想不明白文华说的好感是指什么,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文华。文华看出来了,解释道,我说的好感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鲜于不是共产党员,也不信仰共产主义,可他有才华,人正直,向往光明,还勇敢正义,对这样的人我当然会有好感。杜小欢说,我看你这么难受,不光是好感吧?文华说,为了保护我,鲜于好几次都差点儿把命搭上了,有一次我被缉查队的人盯上了,抓了起来,他闯进警备司令部里大闹一场,说要是我少了一根毫毛,他就死谏国代会,那次我被放回来,一进门他就扑过来抱住我说,你要前脚死,我就后脚肝脑涂地给他们看。现在解放了,地下工作结束了,我由地下走到地上,他却被赶走了,你说我该不该难受?杜小欢听文华那么一说,更加担心了,说,你就没想过,他那么不顾一切地保护你,是因为爱上了你,而你这么难受,也有可能爱上他?文华说,白色恐怖时期,生命都难保,日子成天过得紧紧张张,哪里顾得上这个?再说我这个人大大咧咧,性子又急,老把他当党外人士看,干什么都把他往一边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大意了,曲解了他。文华说到这里,不由红了眼圈。
杜小欢不是不知道同志之间的友谊是怎样的天高水长,革命队伍中这种事多如泼豆,可像鲜于杰这样拿着自己弱小孤单的生命去闯警备司令部的事,她还是头一回听到。杜小欢唏嘘了一阵,突然悟到什么,说,你这样说他,就像说瓦岗寨好汉似的,不是爱是什么?文华愣了一下,反问道,我说过我爱他吗?杜小欢拿住了文华,得意地说,说不说能怎么样?事实就是事实。文华到底是大姐,拿杜小欢当孩子,不和她斗嘴,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事,现在说说你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文达?杜小欢奇怪地问,谁告诉你我要嫁给他?文华说,还需要告诉?没见他看你时是什么眼神儿?文华这么说,由不得笑了起来,说,也怪,文达从小就傲气十足,没几个女孩子他看得上的,怎么就看上你这个没心眼的了?你要嫁给文达了,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嫂子?我亏不亏?杜小欢天真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快嫁给他,要不是他那么追着撵着,组织上又当说客,我连手都不会和他握。杜小欢真诚地说,大姐,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小妹,这样我就有借口把凉脚伸进你怀里睡了。文华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一下杜小欢的额头,拿眼睛白她,说,尽想好事,让我暖你的脚,我答应,可有人不答应。
两人正说着私房话,文达推门进来,笑嘻嘻地问,答应什么?谁不答应?要我帮忙吗?文华和杜小欢相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文达被笑得莫名其妙,问,笑什么?文华看杜小欢一眼,说,人家想暖脚,正找地方呢。杜小欢不好意思地打了文华一掌。文达看出来了,知道两人是在背后议论自己,心里很受用,故意不看杜小欢,对文华说,暖脚的事一会儿再说,我在街上看见小妹和百卿,他们说刚从你这儿出去。文华说,小妹当上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书记,带百卿来我这儿说说话。文达很高兴,说,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侄女儿。然后找地方坐下,言归正传道,刚才老林来帮你搬家,你怎么拒绝了?文华没想到文达的思路转得这么快,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他对你说了?文达说,一张苦瓜脸,坐在那里直抠脑袋,不说还看不出来?文华回过神来,向文达解释说,这儿离军管会就几步路,搬不搬都没关系,再说这段时间工作忙,找我的人没日没夜,老是往军管会里闯也不方便。文达问,真不搬?文华说,你把自己的事管好,就别操我的心了。
文达离家早,文华这个妹妹却是断断续续跟着他的,知道她不是让人拿主意的人,就说,你们的事我操什么心?我操也是白操的,我操我自己的心。文达说着站起来,对杜小欢说,去,收拾行李,一会儿我派个人来取,你住到我那儿去。杜小欢吓一跳,什么?住你那儿?!文达说,叫什么,不是一个屋,是隔壁。杜小欢说,隔壁也不行,八丈宽的城墙你说打就打进去了,万军丛中你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什么能拦得住你?文达呵呵地笑,说,你别夸我,你一夸我就犯骄傲自满的错误,不过我还真有那本事。杜小欢立场坚定地说,我现在是妇委干部,按规定住妇委集体宿舍,我哪儿也不去。文达拿出大男子主义的架势来,振振有词地说,妇委是干什么的?是干妇女工作的吧?妇女同志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就是支持男同志的工作,你不和我住一起,怎么支持我的工作?
杜小欢和文达这样年轻有为的高级军官处对象,最不喜欢听的这是这个,当下就把脸沉下来了,说,喂喂,你这话有歧视女同志的倾向,我也不能光支持你,我有自己的工作,别以为当了领导就可以盛气凌人。文达还偏喜欢逗杜小欢,说,你才学了几天马列主义,就开始上纲上线了?杜小欢说,我马列主义没你学得好,可我立场坚定。文达不容置疑地说,立场坚不坚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我把话挑明了,因为照顾我,组织上才把你留了下来,你不搬到我那儿去住,怎么照顾我,怎么完成组织上交给你的光荣任务?杜小欢说不过文达,只能守住自己的阵线,说,我申明,我可没有答应谁要照顾你,组织上也没给我交待这个任务!
文达是什么人?文达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的人,哪里又容得人坚持,说,组织上忙,顾不上,我现在代表组织向你交待了。他把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严肃地咳了一声,说,杜小欢同志,现在给你一个光荣任务,你把文达同志照顾好了,让他舒舒坦坦的好好工作,有一个道理你必须明白,你迟早得给文达同志当老婆,早点儿搬过去,你也好实习实习。杜小欢嚷道,不许你叫我老婆!文达把方才收起的笑容又放了出来,纠正道,我忘了,革命军队不叫老婆,我现在纠正,叫爱人。杜小欢情知自己根本不是那个过关斩将人的对手,只好转了身子向文华求助,说,大姐,你听他都说些什么,你也不管管他?文华笑道,你们的事,我怎么管?要管我只能提醒你,他是汗脚,你得多给他缝两双袜子。杜小欢一听,急得跺脚道,好哇,你也合了伙来欺负我!我在你们文家成喜儿了,我不得不奋起反抗了!杜小欢站起来,把文达从凳子上拖起来,不由分说往门外推,把文达推出门去,反手关上门。文达没提防,当着妹妹的面又不好动手动脚,被关在门外,十分狼狈地说,开门!你开门!杜小欢拿背顶着门,说,不开,就不开!文达妥协说,袜子的事就算了,我自己缝,你管我别的,行不行?杜小欢说,不行,什么我也不管!文达沮丧地自言自语道,这解放还真解放出女金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