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少年男女并肩而立,肩背线条不易察觉地绷紧,警惕之色几乎难以掩饰,目光紧盯着景昀与慕容灼,却总是忍不住瞟向无声无息倒在角落里的小女孩,隐现担忧。
景昀的话一出口,刹那间场中几乎死寂。
数息之后,其中那名少女朝前走了一步,低头行礼:“多谢前辈援手,晚辈不胜感激,来日若有机会必倾力相报。”
慕容灼昂首挺胸,骄傲应下。
眼看这对少年人没有坦陈身份的意思,警惕之色仍然未消,景昀微微颔首,转而对慕容灼说:“我们走吧。”
慕容灼一时愕然——这就走了?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问,莫名其妙和妖族动起手来,而后说走就走?
这根本不是景昀的作风!
她刹那间几乎要误以为景昀惨遭夺舍,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哪路神仙妖怪有这等能耐,只好一边茫然点头,一边传音问景昀:“真就这么走了?”
“走。”景昀平静道,“我大概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她转身间白绫下的双眼对准了那两名少年的方向,随意道:“故人今在否?”
景昀抬手一抓,那只唯一幸存的倒霉妖物就从尘土飞扬的坑里飞了出来,悬在空中。
那对年轻人齐齐变了脸色,景昀一按慕容灼肩头:“走了。”
“你怎么猜到他们身份的?”回客栈的路上,慕容灼满心疑惑,满脸迷茫,“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知为什么景昀这一次带慕容灼离开时,速度异乎寻常的缓慢,她说:“倘若我猜的没错,他们动手用的是纯正的道殿功法,却做出私下潜入玄真观殓房的举动,又被妖族追杀——他们应该是道殿右司的人。”
说到这里,景昀顺便给慕容灼讲了讲右司的来历。
右司从属于道殿正使,正使为道殿耳目,座下设左右二司,左司明面上代表道殿在外行走,收集消息巡游监察;右司则处理不便为天下所知的隐秘,除掌管右司的正使与道尊外,即使道殿中人也很难得知右司的存在。右司下设各支小队执行任务,每队统领者为少使。各队原则上不直接产生联系,必要时通过暗号联络。
“那两个人对暗号没有反应,应该都不是少使。”
“暗号?”慕容灼问,“是那句‘故人今在否’?”
景昀颔首。
慕容灼意识到不对:“这句暗号应该是一千年前的吧!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更换过暗号了,所以才没有反应?”
“不会。”景昀说,“暗号确实会更换,但旧的暗号不会直接废除,修行者寿元绵长,很多时候动辄闭关几十年,当年右司曾经在妖族内部策反了一位间谍,后来更换暗号时联络对方,死活联系不上,等到重新接回联系才知道,那位间谍只是睡了一觉,已经过了四百二十年后,策反它的少使都已经故去百年——这种例外情况太多了,所以暗号会不断更新,但旧的暗号在部分情况下仍然可用。”
“四百二十年。”慕容灼喃喃道,“这是什么妖怪啊!”
景昀说:“龟族。”
这很合理,慕容灼豁然开朗。
客栈到了。
景昀带着慕容灼径直进了三楼房间,然后道:“退一万步说,哪怕暗号没用了,但这只妖物在我们手里,他们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她袍袖一挥,一个巨大的灵兽袋从虚空中飞出来砸在地上,如果不是景昀早就在房中设下了结界,这个灵兽袋能直接砸到一楼去。
慕容灼嫌恶地看了一眼灵兽袋:“所以你为什么要引他们找上门来?”
景昀说:“因为他们可以用。”
“我已经千年不曾回来了,时过境迁,我的弟子、旧友都已故去,暴露身份等同于扰乱此界平衡,所以我们能借助的力量其实很少。”
“你想把他们变成助力?”
“说不上助力。”景昀一哂,“反正今夜撞见了此事,我们又已经出了手,何妨多走一步?”
“你不怕暴露你是玄真道尊?”慕容灼有时很容易从一端跳跃到另外一端,刚担忧过身份无法取信道殿弟子,又担心景昀身份暴露传遍天下,打破此界平衡,二人被仙界召回,神魂寻找未半而中道崩殂。
景昀:“没关系,我现在这张脸本就与真容不尽相同,他们认不得我,何况世人心里的玄真道尊,本来也没有眼疾。”
慕容灼一想也是,自古以来仙人立地飞升一去不回,朝游碧海暮苍梧,超脱红尘之外,哪里听说过仙人居然从仙界折回人间呢?
“那你是不是要取个假名?”慕容灼继续思索,“我再在外喊你阿昀,会不会引起他们特殊的联想?”
景昀思忖片刻,然后问:“你出身的那方世界,没有为尊者讳的规矩吗?”
慕容灼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是从小被师尊抱回道殿的,所以我取道号很早,师尊疼爱我,在我第一次引气入体的时候,就为我择玄真二字为号,从此长辈、平辈都只以道号称呼,晚辈更不能随意打探我的真实姓名。所以我广为人知的称呼有好几个,玄真道尊、景真人、景玄真、景道尊、玄真,都是我,外人以道号或职位称呼,唯独本名景昀不为世人知晓,这是敬重尊长,故而避开本名的缘故。”
慕容灼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我在少师面前只称呼他少师,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是不是也算是一种为尊者讳,显得有点生疏,不够亲近。”
景昀想说你们那是调/情,看在还要慕容灼帮忙的份上,把话忍住了。
她指了指灵兽袋,转移话题:“你没有好奇心吗?对了,你为什么跑到玄真观的殓房去了?”
慕容灼后知后觉,花容失色:“那是殓房?”
景昀愕然:“你没看出来么,院落布局、房屋制式,还有冲天的妖气……算了,你确实不是会留心这个的人。”
慕容灼表情扭曲:“玄真观的殓房为什么不在观中啊!要是在观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景昀说:“你会愿意把尸体停在你家里吗?”
慕容灼面如土色。
“好了好了。”景昀不是很真诚地安慰她,转移话题道,“来吧,验证一下我的猜测,看看这些妖为什么甘冒奇险,敢在河阳城中对道殿少使动手。”
她信手一拍,无形的气流呼啸而起,朝着房门、窗口、四壁攀援而去。顷刻间气流封死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这间宽敞的客房化作了一座实际意义上的囚笼,风吹不进水泼不透,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和波动的灵力都无法泄露。
结界构建越完美消耗的灵力越多,这是修行界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慕容灼闭眼感受,想寻找有没有破绽,然而探知之后骇然发现,除非她豁出去用凤凰的本命离火强行烧穿结界,否则根本找不到任何破开结界的机会。
要构建这样一个结界花费的灵力绝不会少,慕容灼问景昀:“你还剩多少修为?”
“你猜。”景昀笑道。
话音未落,灵兽袋口应声而开,昏迷未醒的妖兽滚了出来。
“你会搜魂吗?”景昀问。
花灯会散去,已经是后半夜时分,当人们意犹未尽准备归家时,玄真观精锐长老弟子却被尽数召出,汇集到了殓房。
玄真观是道门清静圣地,观中很少有停尸的需求,当然也没有殓房。偶尔衙门请求协助时,玄真观可能会接手一些尸体,因此观中在附近的产业里挑了一处偏僻小院,院中布下简单的阵法,就成了临时的殓房。
程璧脸色铁青,望着面前烧得只剩下一片废墟的院落,按捺住心中恼怒,问:“人怎么样了?”
“程师弟他们是吸入了幽昙香,并没有受伤或中毒,只要睡上两日,自然就能醒过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程师弟’指的是程璧从观外捡回来的养子,捡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养子,和亲生的儿子没什么区别,观内上下都是看着他长起来的。
师姐生怕程璧责怪孩子:“也不知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六名师兄弟无一幸免都被迷倒,可见必然是心思谨慎之辈。但烧院却不伤人,可见凶手还是畏惧我们玄真观的。”
——烧了院子,顶多只能算是挑衅;但如果杀了玄真观的弟子,还一杀六名,那就不只是和河阳玄真观结仇了,而是等同于在对道殿宣战!
对道殿宣战,和对人族宣战没有任何分别。
“封城门。”程璧声音沉冷,“我向观主请示过,已经得到了观主的允许,齐容,你去通知衙门。”
弟子立刻领命而去。
玄真观弟子早已将小院围了起来,月华石充作灯火,将此处映得亮如白昼。
有些路人途径此处,在远处探头探脑,都被玄真观弟子一一截住,客气地劝返。
行人中,一个年轻的琴师在远处遥遥望了一眼,旋即转身汇入人群中。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柳兰扬走了进来。
还没等他放下琴,陈礼急急从屋门中奔出来,看见柳兰扬,大松了一口气:“妙妙受了重伤,刚刚昏睡过去,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柳兰扬问。
陈礼那张娃娃脸绷紧,难得严肃起来:“我们三个今夜去探殓房,确认了妖狐族派来的四名接头人全部身亡,准备撤退时,遇见了上午那四只妖物,吃了大亏,妙妙被一只狼妖咬中,我和岑陵……”
陈礼声音一顿:“我和岑陵力战不敌,岂料忽然有两个女人出现,杀了其中三只妖物,我们才得以逃过一劫。”
柳兰扬眉头紧蹙,急速消化着陈礼话中的讯息:“妙妙有大碍吗?”
“失血过多,伤在肩膀,短时间内不宜作战,其他都还好。”
“那就好。”柳兰扬俊朗面容上浮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眉头仍然紧皱,耳边陈礼继续叙述今晚发生的事,被柳兰扬在脑海中迅速总结出了简练重点——
第一,妖狐族派来的交易对象确认死亡,意味着任务失败了一半;
第二,重伤文妙,险些重伤岑陵和陈礼的四只妖物,仍然是上午出现在接头点对他们发动袭击的那四个;
第三,据岑陵判断,这四只妖物应该不是冲着他们去的,纯属三人小分队运气太差;
第四,现场出现了第三方,两个容貌出众身份未明的女人,其中一个似有眼疾,叫破了他们的身份和旧版暗号,疑似为道殿前辈;
第五,那两位疑似前辈的女人用意未明,她们带走了最后一个未死的妖物,意味着计划泄露的可能性极大。
这五点在柳兰扬脑中一字排开,无论哪一条都显得那样不祥,仿佛昭示着任务即将彻底失败。
文妙已经昏睡过去,她在整个右司中都属于年龄最小的那一拨,蜷缩在被褥里,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看着非常可怜。
岑陵从床边站起来,秀丽面颊上一道红肿擦伤十分明显,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肩膀腰背都有破口,沾着数片血迹。
陈礼的状态也不好,柳兰扬一早就注意到,他迎出来的时候步伐比平时滞重很多。
年轻的少使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队友,深吸一口气,强行保持住了声音的平稳:“我说几点,你们听听有没有疏漏。”
“第一,这次任务从一开始,消息就泄露出去了,所以我们前去交易时,遇到的是杀手,而妖狐族派来接头的交易对象,也同样在半路上遭遇截杀,这意味着我们交易的物品,很有可能已经失落。”
“第二,这里有一个疑点,那就是截杀妖狐族的凶手和来杀我们的凶手是不是同一拨人——岑陵,你再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从前到后不要疏漏。”
岑陵又说了一遍,柳兰扬看看陈礼,又看看岑陵:“我赞同你们的判断,那四个妖物确实不是专程为了杀你们而去殓房的,应该只是你们恰巧撞上——那么,我们是为了确定交易对象是否死亡,他们是去干什么?”
“第三,现场出现了第三方,疑似道殿前辈,这需要进一步向道殿核实,她们带走了最后一只妖物,这很不妙,因为这意味着消息外泄的范围扩大了,在道殿做出回应之前,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减少可能造成的损失,设法补救。”
岑陵率先开口:“队长,你觉得杀妖狐族和来杀我们的不是同一拨人?”
柳兰扬说是:“是的,我怀疑他们深夜潜入殓房,和我们的目的其实相同,都是为了确定妖狐族是否死亡,以及交易物品还在不在——如果真是他们杀了妖狐族,那何必再去确认呢?”
岑陵说:“我觉得不是两拨人。”
“为什么?”柳兰扬问。
岑陵犹豫片刻:“不知道,直觉如此。”
柳兰扬说:“那你的直觉这次可能出了问题——你们走的时候,烧殓房了吗?”
岑陵从他话中听出了问题,猛然抬头:“当然没有,怎么,殓房被烧了?”
柳兰扬微微颔首。
岑陵和陈礼对视一眼,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我们没有烧殓房。”
“我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大动干戈。”柳兰扬说,“那么,问题来了,烧殓房的是谁?”
岑陵的面色苍白如纸。
“我们今晚立刻传讯回道殿。”柳兰扬说,“算上烧殓房的人,以及忽然出现的那两位女子,再加上我们和遇害的妖狐族,这里至少出现了四方势力,情况完全脱离了控制。”
“情况紧急,我们先动用灵犀符。”
陈礼点头:“我立刻去取。”
灵犀符是道殿特有的一种珍贵法器,通常是一对,两方各持一对,即使相隔千万里之遥,只要在其中一块灵犀符上灌注内容,另一块灵犀符上也会显现出同样的内容,距离越近、灵石越多,内容显现就越迅速。
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法器,一般来说越珍贵的法器往往也越娇贵,灵犀符每次使用都需要消耗数量可怖的灵石,同时每一对灵犀符使用次数都非常有限。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柳兰扬点头,陈礼立刻拿出灵犀符,开始给道殿传讯。
河阳城距离中州何止千里万里,想要迅速得到回音是不可能了。
柳兰扬疲惫地坐下,从随身的芥子袋中取出纸笔。
“岑陵。”他说,“你来描述一下那两个‘前辈’的容貌特征。”
慕容灼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她当然学过搜魂术,少师教过她绝大多数记录在册的术法,但是由于学会之后从没有练习过,现在脑子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茫然,术法是一点都不剩了。
慕容灼试图偷懒:“我一定要用搜魂术吗?”
景昀说:“用搜魂术,看完之后对方变成傻子的几率大概在百分之五十;不用搜魂术,看完之后对方魂魄受损严重当场暴毙的可能性大概在百分之五十。鉴于我们现在修为大不如前,对仙力的掌控做不到从前那么举重若轻,对方暴毙的可能性从百分之五十上升到了将近百分之百——你确定要强行扒开他的魂魄看吗?”
“那还是算了。”慕容灼顿时放弃了之前的念头,“这个熊妖说不定还有用,搜魂术怎么用来着?”
下界前凤君再三拜托景昀照料慕容灼,加上两人关系本就不错,景昀很乐意教她。于是景昀教了她至少三种搜魂的方法,顺便还附带了几个有趣的近似法术,比如迷魂术、摄魂术,以及幻术。
慕容灼玩得十分投入,接连在这只凶残却十分倒霉的黑熊妖身上尝试了以上所有术法,最后一挥手,黑熊妖和慕容灼同时应声栽倒。
景昀赶紧把慕容灼扶住放在榻上,等着慕容灼搜完黑熊妖的魂。
景昀已经很多年不需要睡眠了,但是慕容灼花费的时间实在太长,长到几百年没睡过的景昀居然找回了睡眠的欲望,昏昏欲睡伏在桌边。
睡意即将将她吞没的瞬间,景昀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她隐约抓住了一点和师兄有关的头绪!
但就在这一瞬间,栽倒在榻上的慕容灼忽然猛地一颤,整个人从榻上弹了起来,紧接着飞速跳下地来狂奔到房间另一边。
景昀听到了她干呕的声音,但作为一个看不见的人,她并没有用神识探知对方呕吐与否的欲望:“怎么了?”
“呕!”慕容灼胃里翻腾不休,什么都吐不出来,但那种恶心的感觉萦绕不去,“真是丧心病狂,这熊妖吃了多少人啊!”
搜魂太过细致的坏处体现出来了,慕容灼只要稍微一想黑熊妖记忆里抽筋扒皮活吞生人那血淋淋的画面,就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景昀耐心等她吐完,而后问:“除了妖物吃人,还看到了什么?”
慕容灼用帕子按住唇:“这只熊妖是个蠢货,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本来是熊族中有名的力士,因为妖力不弱,又呆头呆脑死心眼,被选为妖族宫廷护卫之一,而后因为殴打抓到手的犯人——哦,犯人是一只鹦鹉妖,把犯人打死了,从此丢了护卫的差使,正在即将要去流浪的时候,被一群神秘的妖带走,答应给他锦衣玉食,从此这只熊妖变成了神秘妖手下的打手,指哪里打哪里。”
“这次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前往河阳城,到了河阳城之后,他们被分成两批,熊妖这四个接到的任务是去杀四个人,另外一批接到的任务是去杀几只妖狐。”
“对了!”景昀心想。这样说来,她的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但是他们的任务失败了,另一队执行任务的同伴也惨死了,他们只来得及带着同伴的尸体撤退,准备找机会确定同伴暗杀的几个妖狐死活如何——所以他们深夜去了殓房,然后就撞上了我们。”
“等等。”景昀若有所思,“另一队同伴死了?”
另一队同伴全死了,但殓房里确实有妖狐尸体——她临走前刻意用神识看过,屋中浓郁的妖气是来自于妖化的尸体,而非这几只活着的妖。
“奇怪。”景昀沉吟道。
“这家伙真是脑子不好使。”慕容灼气呼呼道,“连我都看得出来,打死犯人被免职,然后立刻就有人愿意招揽他干脏活,这就是故意的吧,要把一个脑子不好、但是听话又能干的护卫由明转暗。”
这话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景昀很惊异地看了一眼慕容灼,心想殿下居然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平时只是懒得多想而已。
“对了。”慕容灼说,“阿昀你来看看,我觉得他同伴的死很古怪,但是这家伙脑子里有用的记忆不多,我看不出细节。”
景昀颔首说好,而后伏倒在了桌面上。
她眼睛闭上,再睁开,眼底依旧是空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眼睛本身并没有问题,失去视觉是因为神魂受损,神魂不能恢复完整,那就根本没有修补视觉的余地。正因如此,即使动用搜魂术,对方的记忆理应直接出现在她眼前,景昀却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景昀想了想,换了一种更加简单粗暴的搜魂方式。
下一秒,熊妖的记忆跳过视觉,直接出现在她识海之中。
慕容灼是搜魂新手,事无巨细翻阅记忆,恨不得把熊妖从出生到死亡所有记忆全看一遍。景昀已经听慕容灼大致讲了一遍,直接翻到记忆最后——
熊妖、狼妖、蛇妖和虎妖,四只妖物出现在了一座旧道观里。
四下寂静无声,熊妖、狼妖等候着,虎妖潜藏在满是灰尘的供台后,蛇妖游了出去,静待对方前来。
笃笃笃,破旧的木门敲响了。
走进来的有两个人,长发高马尾、月白裙裳的少女,娃娃脸喜气洋洋的少年,正是景昀今夜在殓房中见到的那对少年男女。
“在下天枢成员。”少女对着两只妖点头,“依约前来赴会。”
就连景昀也没料到,这些妖怪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扑这对少年男女。
但转念一想景昀就明白过来,这是接头做交易,交易双方之间肯定有暗语,这些妖根本说不出来,多说多错,只能尽快出手,抢在第一时间发难。
刹那间少女一把抓住娃娃脸的肩膀,二人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向外急撞出去,毫无滞涩行云流水,饶是景昀见多了少年俊杰,也不由得在心里暗赞一声这少女应变之快,着实是个出类拔萃的好苗子。
然而一声虎啸平地暴起,其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妖力,已经有了化神初期的修为。
这是妖虎一族血脉中自带的本领,虎啸声震四野,足以威慑群雄。
少年少女不是妖族,自然不会被这啸声吓住纳头便拜。但境界差距是明摆着的,二人原本毫无滞涩的动作忽然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时!
蛇妖漆黑的身影像电一样,从门外直冲而入。
此刻前有三妖,后有蛇妖,偏偏这二人又身在最进退两难的门口,几乎避无可避。然而那少女顷刻间厉声:“陈礼!往上!”
轰隆一声巨响,娃娃脸拔剑在手向天一斩,土石木屑纷纷而下,这座旧道观门扉碎裂屋顶冲天而起,少女一手抓着娃娃脸向上急纵,险而又险避开了蛇妖和三妖的前后夹击,然而终究是太过仓促,娃娃脸腿上被硬生生撕下来一块血肉,鲜血哗啦一声淌了出来。
就在他们破开屋顶纵身往上的刹那,另一道身影飞鸟般从观门外的方向飘飞而至,一把抓住两人:“走!”
这人动作急如星火,就连熊妖都没太看清,只来得及看见他背负着一张琴。与此同时娇小的身影急掠而过,正在那四只妖物要追上来的同时,娇小的女孩蓦然抬手,发出了一串清晰的铃音。
“叮铃铃铃铃!”
旷野之上,道观之外,四只妖物的动作齐齐一顿。
记忆往后飞速拨动,四妖任务未半而人已逃走,最终在另一条偏僻巷子里找到了四具妖狐的尸体,当他们继续往前的时候,愕然发现一条巷子之外,执行杀死妖狐任务的同伴死的整整齐齐。
——他们身上没有太多伤口,妖狐族享有盛名是因为其狡诈,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攻击性。致命伤非常明显,全都是剑伤,有的是被洞穿心脏,有的是被斩掉头颅。
景昀甚至可以从熊妖的记忆里,读到这只妖当时的战栗与胆寒。
谁杀了他们?
执行灭杀妖狐族的任务时,为了制造矛盾,这些被杀的妖特意携带人族刀剑,试图造成人族修行者杀死妖狐的表象。或许是技术不熟练的缘故,四只妖狐尸体上遍布刀剑创口,显然对付妖狐费了些力气。
但这些被杀的杀手不一样。
他们身上,剑伤无一例外,只有一道。
——那是致命伤!
“有点古怪。”景昀想,“如果师兄在就好了,他最喜欢跑去帮人主持公道破案子玩。”
她想起江雪溪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伤心,一千年来,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师兄,总是下意识设想师兄还在会怎么样,久而久之,景昀已经习惯了。
忽然,景昀白绫下的睫羽猛地一颤。
她内心升起一丝古怪来,原本正要脱出熊妖记忆,免得搜魂太久真给搜死了,现下又立刻掉头,重新翻阅熊妖最后一部分记忆。
一旁眼睁睁看着景昀坐起来又再度倒下去的慕容灼:?
没有错,没有错!
景昀反复‘看’着熊妖的最后一段记忆,朱唇微动,而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刷的一声甩下熊妖记忆,从榻上坐了起来。
慕容灼还没来得及问景昀有什么收货,就无比惊愕地看着景昀疾步下榻,三两步走到仍然昏迷在地上的熊妖身侧,凌空一阵劲风当头而至,硬生生把昏迷中的熊妖头打得转了半个圈。
果然打耳光令熊清醒,无论是什么样的耳光都是这样。昏迷的熊妖睁开眼,而景昀面无表情地审讯他:“立刻给我想起来,你的妖族同伴身边掉落的那个剑匣,上面刻的字到底是什么?”
搜魂术的作用是直接读取对方记忆,对方记得什么就能读到什么,但如果搜魂对象根本记不得了,那搜魂术是没有办法发挥更多作用的。
慕容灼一脸茫然左右顾盼,只觉得景昀此刻更比那只五大三粗容貌狰狞的熊妖看上去可怕多了。
“在极度恐惧下,妖族是可以被激发出许多潜力的。”
景昀做出了以上评价,评价背景是那只熊妖在被景昀摧残成一块破旧的抹布之前,终于用尽浑身力气找回了短暂消失的记忆,想起了剑匣上刻的字。
两个字已经被磨损近乎于无的字,春风。
“我在熊妖的记忆里,看到他们赶到杀手同伴尸体旁时,尸体旁掉落着一个剑匣。”景昀对慕容灼解释。
慕容灼:“你看得真仔细。”
下一秒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景昀方才反常的激动:“怎么,这个剑匣和你师兄有关?”
“我想,应该是的。”
景昀秀美的面容上,终于难得浮现出了除平静无波、礼貌微笑之外的第三种神情。但在这神情中,还潜藏着一抹犹疑。
“如果没错的话,那剑匣上刻着的不是春风,而是三个字。”
“春风渡。”
作者有话要说:故人今在否——《唐多令·芦叶满汀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