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师叔。”“程师叔来了。”“师叔好。”
玄真观弟子纷纷问好,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面色严峻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只顾得上对这些弟子们点一点头,而后目光立刻落在了殓房正中摆着的四具尸体上。
这四具尸体非常可怖,衣裳仔细看是好料子,但此刻已经变成了勉强挂在身上的几块碎布;从头到脚全都是干涸发黑的血和血淋淋皮肉外翻的伤口。有两具尸体连内脏都挂在外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程璧是道殿派往河阳玄真观中几位主事长老之一,在观中资历地位能排进前三,修为已至化神初境,放在修行界普通门派里,就算争一争掌门之位也足够了。
以他的修为资历,自然不会被这几具尸体吓住。只是程璧只看了一眼尸体,立刻蹙起眉来。
“这尸体?”
玄真观弟子中,为首一位站了出来:“回长老,这四具尸体由衙门转交而来,他们在验尸过程中发现异样,弟子几人检查时,发现尸体产生变化,很像是化形大妖死后妖化的迹象,所以立刻通报长老。”
程璧点点头,示意他们过来,指着尸体伤口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灰白毛发道:“看这些软毛。”
又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大张的嘴:“看牙齿。”
弟子们知道这是程长老有心提点,也顾不得恶心,一窝蜂探头过来查看。
“化形大妖死后,尸首自然而然会向原身转化,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一般会在三天之内变回原身,生前修为越高妖化速度越慢。这些确实是妖化,而且现在妖气已经开始外散了,等你们境界再高一点,对妖气的感觉就会更敏锐——你们来看看,看这像是什么妖?”
几名弟子互相看看,一名弟子犹豫道:“弟子觉得,有点像妖狐族……”
“正是妖狐族。”程璧赞赏地看她一眼,“眼力不错。”
另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开了口:“可这四只妖狐,怎么会死在河阳城里?看这身上的伤口,也并不像是妖类厮斗,反而是刀剑伤。”
程璧神色肃然,知道这弟子说得有理。倒不是说河阳城里没有妖物,毕竟河阳距离界碑山不远,城中虽然有城门阵法,又有玄真观坐镇,要肃清城中所有妖物也不太现实。
事实上,无论是玄真观还是官府衙门,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妖物如果在城中伤人吃人,那必然是立刻处死以儆效尤,但如果妖物安分守己并不作乱,玄真观也不会特意抓它们出来杀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官府和玄真观上上下下统共就那么多人,全都累死也不可能防住每一只妖物混进来。
程璧真正疑惑的是另外一点:弟子们年纪轻修为浅看不出来,他却能看出,这四只妖修为都不错,换算成人族等级足有元婴。
四只元婴大妖,妖族天生嗜血善战,程璧自己都不敢保证能杀掉全部,然而这四只妖却无声无息死在了城中一处偏僻巷内,直到一对野鸳鸯跑进来偷/情,发现满地是血,才惨叫着跑去衙门报案。
妖物在河阳城吃人伤人的案件屡屡有之,妖物之间在城中斗殴打得惊天动地亦有前例。但元婴修为的大妖无声无息死在城中,一死就是四个,全身上下遍布刀剑伤痕,这实在透着几分别样的古怪。
程璧沉吟片刻,一手抬起,自四具尸体上方徐徐虚抚,以神识仔细检查,却始终没能发现什么异样。四只妖狐已经死透了,绝无可能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大开杀戒。
短短几刻并不够程璧想出头绪,他皱眉心想难道是妖族内斗?沉吟片刻之后,程璧交代几名弟子:“我会禀报观主调查此事,你们先整理好衙门移交过来的文书,以及你们查验尸体的记录,准备移交出去。”
这几名弟子修为都不很高,明白这件事大概率要交由师兄师姐甚至是师伯师叔们来处理,纷纷点头应是。
程璧又说:“此事暂时保密,嘱咐衙门不得外传。”
弟子们纷纷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客栈三楼,天字一号房。
“你们真是疯子。”慕容灼说。
她不知何时换了件湘妃色衣裙,依旧华贵至极,衬得她面颊如榴花一般娇艳。
这娇艳的美人在房中走来走去,遍身珠玉叮当作响。榻上景昀垂眸静坐,好像完全听不见。直到慕容灼掷地有声说出那句话,景昀才终于抬首,静静道:“过奖,凤君当年不惜为殿下剥离半身血脉之举,亦不遑多让。”
一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慕容灼顿时张口结舌。
她愣了半天,才扬起下巴,粉面微红,骄傲道:“少师爱我。”
景昀深知这位殿下的秉性,并不多说话,继续静坐。果然还没安静一刻钟,慕容灼就又依偎到她身边来:“你就在这里坐着,不需要去外面走走?”
她们都是容颜极盛的美人,当她们靠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团火焰依偎着一捧冰雪。而她们的性情又与容貌极其相似,景昀生性冷淡,慕容灼却既爱热闹又十分喜欢和人亲近。
景昀早已经习惯了,当年她飞升后见到慕容灼,称赞她‘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然而和慕容灼相处不到三天,她就默默把‘仪静体闲’四个字在心里划掉了。
“不需要。”景昀解释,“我要梳理自己的记忆,看看师兄在宣州有没有洞府,顺便把神识放出去查探一下——你如果想出去,可以自己先出去,我听说晚上城中有花灯。”
慕容灼下意识推让了一下:“我还是留下陪着你吧。”
景昀说没必要:“你多少年没下来过了,不用浪费时间在这里陪我,想玩就去玩吧,过两日我们说不定就要钻到山野里去,到时候可就没有花灯看了。”
慕容灼推让没能持续一息,顿时改变了主意,她的脚都踩到了门口,转过头对着景昀说:“那我出去啦!”
景昀提醒她:“早去早回,别惹麻烦。”
慕容灼:“那要是麻烦惹我怎么办?”
“有我呢。”景昀说。
不得不说,景昀说话言简意赅,但无疑让慕容灼非常安心。她一步跳上门槛,对着景昀摆摆手,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去了,飞出去之前还记得先反手关好房门。
景昀失笑摇头。
下一刻,她的神识蓦然沉入了识海之中。
——那是曾经在她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刻印在识海最深处的记忆。
玄真一百二十年,深冬。
“师尊!”
道尊首徒纯华从山道上急急忙忙飞了上来。
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然而眼睛黑白分明,面颊和眼睛一样幼圆,很显稚气。
景昀忽然心头一颤,记忆深处的纯华睁着圆圆的眼睛朝她跑来,依旧生动鲜活一般无二。
但她如今再想看到纯华,除了记忆中这些画面,就只能去道殿看历代祖师画像了。
——道尊纯华,道陨于纯华三百五十一年。
九州各国以国号纪年,修行界却有一套自己的纪年法。修行者提起何年何月,多以时任道尊道号纪年。
历代道尊受人族供奉,对峙南北镇压妖魔,少有善终。
纯华也不例外。
记忆中的纯华依旧如以往无数次一样,纵剑飞离地面数丈,悬在云台二楼窗畔喊起来:“师尊!师伯回来啦!”
窗中无人应答,纯华上手去敲窗户,防御阵法自动运转,雕花的窗棂上爆出数道剑气当头而来,去势既快又急避无可避,纯华惊叫一声,百忙之中凭借无数次记吃不记打积累的经验,咣当一头从剑上栽下来,总算又躲开了一次阵法攻击。
“师妹。”一道含笑的、柔和清润的声音传来,“还没到大年初一,孩子怎么就开始给你磕头拜年了?”
纯华十分丢脸,呜呜咽咽趴在地上装死:“师伯……”
云台外的小径上,拂微真人江雪溪缓步而来。深衣广袖轻袍缓带,眉目含情眼如春水,风神秀彻见之忘俗,他唤了声师妹,仰头看向云台二楼。
窗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道尊景昀立在窗边,含笑道:“师兄。”
江雪溪抬眸一笑,举步向内,路过纯华时黛色衣摆从她眼前掠过:“起来吧,进来拿压岁钱。”
纯华脸朝下埋在满地摇落的白梅花瓣里,大概是想把自己闷死,一了百了。
云台是景昀日常起居休息之所,不必展示给外人看,布置更加随意。江雪溪在博古架前站定,从一个透明琉璃盒中拿出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质梳子,端详道:“这是桃木梳?怎么装起来了。”
景昀走过去站在江雪溪身侧,看着这把刻有‘桃木’二字的梳子:“这你要问纯华。”
屋外纯华正打算偷偷溜走,闻言在原地呆成一只木鸡。
江雪溪饶有兴趣地问:“纯华拿它梳头了?”
江雪溪在外游历,每次回来都要搜罗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送给景昀。这把梳子来自修行界有名的炼器世家虞州言家,言家家主是江雪溪的旧友,桃木梳是他探索炼器新法过程中炼出来的。成品就是这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梳子,但实际上,这是一件具有攻击性的兵器。
每当有人拿它梳头,看似无害的梳齿会立刻化作锋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将对方的头削下来。
从攻击性来说,这把梳子确实可以归入高危武器,但由于战场上一般不会有人用对手的梳子梳头,所以在实际运用上,它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鸡肋。言家家主十分纠结,不知它算成功还是失败,正巧江雪溪来访,觉得有趣,带回来给景昀充实收藏。
景昀自然不会错拿桃木梳当做普通梳子用,但架不住常常出入云台的除了她,还有她的首徒兼唯一的徒弟,纯华。
“头差点没了,可怜见的。”江雪溪怜惜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盒抛了过去,“这是给你带的压岁钱。”
纯华谢过师伯,赶紧跑了。
阶下白梅树上的花瓣被纯华御剑时带起的剑气卷起,顿时落英缤纷飘扬如雪。
殿内,江雪溪转头看向身边的景昀,眼底笑意清晰,随手拨了拨景昀一缕散开的乌发。
“你今年回来晚了。”景昀说。
江雪溪笑道:“耽误了些时间,我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之前回来了。”
“何事?”景昀眉梢微扬。
江雪溪的笑意更真切了些,那笑容说不尽的动人,毫不作伪,只是其中仿佛夹杂着一些别样的情绪。
这段记忆景昀早已经回忆了千百次,所以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熟练的辨认出,那其实是一点淡淡的伤感和不舍。
只是那伤感和不舍太淡,又或者是江雪溪掩藏的太好,它们埋藏在江雪溪情绪的最深处,没有在眼角眉梢流泻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