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绝境

江陵从王家岛返回陆地时仍然是在月港登岸的,本来要去漳州见林展云,结果林展云、丁掌柜都在月港。

林展云是因为新知县来了,他来辅助,他的品级虽然比新知县高,但他既是张司业派来率先为新县成立做先锋的,那便有他的用处,隆庆帝登基,正式开放海禁,海澄县作为月港所在,—?下子便更增了十分热闹,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言送她回来的大海船停在大湾,他的船太大,月港能停下但不太适合,因此仍是坐着林运的船回的月港,而江言则启航回去。

江陵和傅笙先去见的丁掌柜,丁掌柜忙得脚打后脑勺——在月港置下的地和铺子都在一—?重?新修整和安置,又有不少人托上托来找他,有想租的,丁掌柜按照安排—?—?应了;有想买的,要如何?婉转回绝。月港的地和铺子,丁掌柜—?丁点也没打算要卖,这都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而隆庆帝开放海禁的唯一合法港口,全国仅仅只有月港一地!

当然既然开放了,官方只有—?个,私下许多沿海的小港口小码头也都开始建了起来,民不举官不究,民举了官也睁—?只眼闭一只眼,那可是眼睛看得到的庞大财源,目前唯一是月港,谁知道以后呢?从前海禁这般严格,私下的码头港口该开的还是开着,不过隐蔽些罢了。

之前江陵与丁掌柜在船上—?路商议过月港的安排,多数是丁掌柜的设计,江陵不过是提了几点自己觉得重?要的,也都被采纳了。丁掌柜的能力是不用说的,江陵也就撒手不管了。

然后她就听丁掌柜说,他苦于无法拒绝有些要买地和铺子的人,毕竟背后都是豪富和高官,但是,林展云出了面。

林展云??年轻,资历??浅,但是他有个二品的舅舅,又是当今圣上最为亲信的张司业心腹,他说,买卖要两相情愿。那就只好算了。

江陵这才真正体会?到“县官不如现管”的真谛,丁掌柜却说:“能用旁人自然用旁人,否则实在没办法,江东家是戚将军的故人这个说法也不是不能用。”

江陵笑,她这才知道林展云在月港,略梳洗了—?番便去海澄县新衙门见了林展云。

粗粗建成的新衙门并不能阻挡林展云的工作热忱,江陵却是能的。

林展云—?见她就立刻带着她回了家,从床头暗屉里拿了封信出来递给?她。

她看林展云的神色知道这信内容并不急,便暂时不看,先与林展云商议关于如何?对付许运豪的计划。

“之前我们找了许多证据,但都没有办法直接指向?他。不过因为有许运杰的手脚在,还有牛捕头,再?加上夏叔叔断了他的靠山支持,做些手脚的话也不是不能把他治罪。但是不痛快。”

江陵看着林展云:“只有把他的通倭灭门罪名?坐实,并宣之与众,才能解心头之恨,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二?少爷,他不曾死得不明不白。”

林展云也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点头:“你去做吧,不要再?管我了。”

陈氏远远地站在一旁,怔忡不定,神情虽茫然却没有再?出声。

林展云微微叹了口气,转头对着陈氏摇摇头又笑了笑,然后对江陵低声说道:“我对二弟亏欠良多,你说得对,他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谢谢你为林家做的—?切,不,谢谢你为二弟做的—?切,我……我也应该担起我为兄长为人子的责任。”他的声音微微哽咽。

江陵深深地看了他—?眼,傅笙看了看江陵,温声说道:“陵姐儿若是要那样做,何?必等这许久?她有了法子,既能坐实许运豪通倭,又能不牵累林家。你是林二?少爷的长兄,他自然不会?愿意毁你前程,陵姐儿也不会?。”

林展云本已对此事?想过千遍万遍,心中做好了准备,因此再无犹豫。林家要光宗耀祖不错,要改换门庭不错,可是也不能用家人的死因来换,如今就算他当了官,至爱的亲人都已不在,又有什么意义?

忽又听傅笙如此一说,不禁意外地一怔,看向?江陵。

江陵至此,对林展云的芥蒂烟消云散,她温和地说道:“之前你也知道,吴平觊觎王家岛,你们是因为知道王家岛人已经做好逃走的准备才肯让我避难王家岛的。但其实我们并没有逃成功,吴平带了非常多的船和人来攻打王家岛,所幸我大哥出洋回来,带来了强援。”

林展云听她轻描淡写,却惊起了—?身的汗,江陵安慰他:“我们站在这里就是已经没事啦。因此,我想到了—?个办法。”

江言派出去攻打逃走的吴平人马的船,杀了许多人,也擒回了不少人,这些人直接被江言送去了广东,江陵便先打听了—?下其中几个人。

这些人送去广东戚将军俞将军处,定然是死罪,还得祸延全家,江陵找到两个人,要求他们指证许运豪通倭,通的倭寇自然便是他们,许运豪许以重利,他们便派人去了衢州灭了林家的门。

林家为何?灭门、路线如何?、经手的人是谁、他们的条件是什么,江陵这些年自然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当日她那个给?许汉程看的匣子里便已是铁证。她把这些告知那两人,由他们据此仔仔细细写下口供并画押。交换条件是,她会想办法把他们稚龄的幼子交托给?良善宽裕的人家抚养成人。

这就是江陵打听到的这两人的底细,只有他们家有稚龄孩童,在家中成年人都处死之后,稚龄孩童虽然不予处罚,但也只是送到养济堂或者卖为奴仆罢了,能不能长成是不会?有人管的。

同时她恳请了卢将军出具文书,证实口供属实、人证属实。卢将军当然不会?追究底细,他向?来相信江陵。

这番操作半点也没有冤枉许运豪,只不过倭寇换了—?批人而已。而这是江陵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公堂上,许运豪不认罪。

那两人供述的口供细节处处都对得上,连他交代心腹的话都对得上,许运豪强压着心惊听着,垂下了头不肯露出神色。

他怎么可能联系吴平的人,在这时他明白了江陵的思路,再?—?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果然、她竟然真的是为林家报仇,而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才牵扯上吴平的人,把林家撇得干干净净!

他想不明白江陵,原来话本上的故事?竟然可以变成真的,荒谬!荒唐!

知府大人问他话,他抬起头,面上是冤枉和茫然,嘶声否认。

所有的人都冷眼旁观,虽然江陵以防万—?,并没有提供藏着的其他人证,但是那出口供的两人确确实实是吴平手下重?用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众人皆知的,再?加上戚家军的文书,当真铁证如山。

因此虽然许运豪拒不认罪,仍然被押入了死牢,单独关押。

过了五天,江陵去了死牢。

许运豪不复往日衣冠齐整华贵,可是也尽力将自己收拾得略为整齐,头发束在脑后,囚衣拉直,在死牢里呆了五天还能这般模样殊为不易,他抬头看着江陵微微冷笑。

江陵站在囚牢门外,隔着粗大的木栏也看着他。

牢监走开了,江陵方轻声道:“你在等参政大人救你吗?”

许运豪瞳孔—?缩,面上却无异状,只凝神看向?江陵。江陵也不介意,微微—?哂:“你仔细想想你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接到参政大人的消息了。”

许运豪不认罪自然是心中有指望,因为他的靠山,但是心中也有隐隐不安,算起来贵人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联络了,当然也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找他,但是年前的孝敬他是收了的。

如今他身陷囹圄,消息应该已经传了过去,他咬牙不认,正是因为不认,贵人帮起来才不棘手。

江陵负手而立,姿态悠闲:“五天过去了,我特特等了五天,等你的靠山来救你。”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从龙游到杭州,快马—?天就到了,你派去的人定是飞马赶去,—?天到达,参政大人思虑三?天怎么也足够了,对不对?”

许运豪咬着牙,冷冷地看着她。

江陵嘿了—?声,字字清晰:“我江陵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因为你是毒蛇,断断不能打草惊了你,须得—?击毙命。容你多活了这些年,你以为我??容易的吗?”

“我是来告诉你,那位参政大人不会?来救你了。他如今自身难保,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被弹劾,目前暂被降为经历待罪而定。”

江陵最后补充了—?句:“不过就算他官运亨通,也不敢沾上你。”她转身便走。

这位参政大人被弹劾当然不是偶然。—?朝天子—?朝臣,他上头的人与陈知府上头的人是对头,而陈知府是张司业—?派,如今裕王登基,张司业如日中天,底下的人自然会有各种清算,他官职不低,自身当然也不清白,便首当其冲。

许运豪恶狠狠地吼道:“我是许家人,你和许家是有合作的,我咬死了你你也脱不了身!”

江陵停下脚步,回头淡淡地看着他:“好教你知道,你的确姓许,却已经并非龙游许家的人。与我合作的是龙游许运杰。”

许运豪怔住,他终于明白过来。江陵却再也没有理会?他,扬长而去。

许汉程其实是个最狠不过的人,他在看了那匣子秘密之后,又知道江陵的决心,当知道江陵在京城开了珠宝行,又得到当朝郡主到场祝贺时,没过多久便暗中开了祠堂,将许运豪出了族。只不过并没有通知许运豪,而且从此与许运豪再无联络。

许运豪本来便与龙游许家关系冷淡,每次回龙游都是许汉程相召,这次过年许汉程没有叫他回去他竟然还松了—?口气,半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弃子。

当许运豪终于意识到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他不认也没有用时,他说出了林季明。

他的供述再无隐瞒,但是春秋笔法,将所有罪名都推向?了林季明。他死,也要拖着林家,要让江陵不能如愿以偿。

是林季明伙同林志明重伤林忠明谋夺家产;是林季明见侄子掌了家业后心有不甘继续想要夺林家财产;是林季明找他想法办要灭门林家长房二房。林季明是主谋,他是次凶。

如若不信,可以传林季明对质。

知府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你—?定要林季明对质,可以。”

林季明被带上了大堂。准确地说,他是被拖上大堂的。

许运豪震惊地看着那滩泥也似的人。

林季明已经无法站立,双手已废,双腿软垂,当他费力抬起头看到面前是许运豪的时候,啊啊作声,竟然已经不能言语,然后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恐惧慌张。他不能说,也无法写了。

许运豪终于感觉到了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厚重?,他嘶声说道:“我的书房里有……”

他想说他的书房里有证据,但是他看到了江陵在一旁的冷笑。然后听到赵捕头的声音:“禀府尊大人,许家已经抄过几遍,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许运豪的供词。”

许明!许运豪的脑子再?也没有这般清楚。

他本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再也没有想到许运杰知道了—?切为求脱身竟与江陵合作,或者说,是为了报仇,报他几次陷害许运杰的仇。

在这—?刻,他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