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南傅家。
傅家是依山势造的大宅子,山脚下自然是一大片屋子,屋子?大门影壁之间是一块颇大的空地,因为山上都是树,?一块空地便没有种大树,只有几棵桂花树,然后错落着草?花。
溪口靠山,四周都是山,只有一条宽宽的河流沿着两排山之间流出去,夏日里的时候,白天与城里一样的热,但到了晚上都是要盖厚被子的,到了冬日里自然白天黑夜都要比城里冷上许多。每个人都穿着极厚的棉袄裙,傅家主人们自然都是皮毛着身,方能挡得住这般湿寒。
此时所有的、尚在溪南的傅家人全都跪在这块空地上。
知府大人亲至,带着上百个兵卫团团围住二十多个傅家人。他板着脸,全无昔日相见的?气。傅家纸业极是有,销全国各地,他们与当地的官员们自然有来有往,傅纸获得皇帝嘉许时,知府大人还曾经与知县大人一起专程上门来访,以示看重。
然而此际他的神情严肃不过,跪在地上的当家家主傅峰咬了咬牙,慢慢抬头问道:“大人,草民全家犯了何事?”
知府大人姓李,李知府是一刻钟前到的,带着兵卫破门而入,喝令傅家所有人都到前堂。此时已经将要出正月,傅家在溪南的人并不太多,其时正团团围在傅老太太的院子里吃午食,傅家的规矩,若在本家,午食都要在一起吃。?是傅老太爷一房,同居溪南祖宅的还有傅老太爷的弟弟傅二老太爷一房,则聚在二老太太院子里。兵卫围困,众人尽皆惊惶不定,便是想逃也无处可逃。兵卫将他们都带到空地上,厉声令他们跪下,然而知府却什么也不说,只令兵卫动手绑人。
李知府看着兵卫动手,要一个一个地绑上他们,见问,本不欲理睬,却见傅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跪也跪不住的颤微微身形,心下生起怜悯,方道:“傅笙犯了死罪,按大明律,傅家上下都要问罪。”
只听得“咚咚”两声,傅老太太?大太太仰头倒在了地上,丫头小厮早已另行遣开关押,二太太、太太以及傅阮等几个晚辈拖着膝盖靠过去,口里唤着:“阿娘!”“阿嬷!”慌慌张张地去扶她们。兵卫正要喝斥,却听知府大人沉声道:“容他们照顾一二。”
傅家二老爷傅明一向是呆在家里管事的,情急之下向知府大人磕头:“请大人怜恤,容我阿娘?大嫂……”
李知府点点头:“都站起来吧,反正绑上了也得走,不用跪了。”
傅老太爷被傅峰扶着站了起来,两人相对,心惊之极,大明除非谋逆谋反,否则决不至于要问罪族人,傅笙自请出族,为的就是今天不成?
他做了什么?当日要自请出族,说是不想连累家人族人,他们其实已经意识到严重性,但是全家问罪?死罪?
傅峰当即放开手,抢上前去,兵卫立即拦住了他,他大声向李知府道:“大人容禀,傅笙早已出族,他不是傅家人,不是傅氏族人,在外所做一切,与傅家无关!”
李知府抬头,听清楚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出族?”
傅峰继续大声道:“正是,出族文书亦有!请容草民去取了来。”
兵卫押着他去取了出族文书交于李知府手中,李知府拿起文书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却道:“聊可作证,只是出族在去年,刚出了族便犯事,也要看大理寺信是不信了。”
傅峰情急之下大声道:“那要如何才能取信?傅家……”
他猛然回头,看向众人,傅老太爷目光望向他,有着犹豫,须臾,老太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孙媳妇,还有重孙重孙女,他闭上了老眼,终是点了点头。
傅峰跪了下来,磕头道:“大人请再容禀,傅笙,实则不是傅家人。”
除了几个人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了头,就连绝望地认为自己已经是死路一条的几个傅家子侄都顾不上惊恐,全都双目瞪大望向傅峰。
李知府也睁大了眼睛,不过他是认为傅峰作为一家之主已经在胡言乱语了,出族的文书不算数了,马上便编出另一个理由来?可是皇帝要你更死,你还能拖到五更去吗?他想到自己手中接到的密旨,也不知道有几人接到这道旨意,他只觉得烫手。
前年江陵回来的时候他与她见过,他与戚继光有旧,与王凤洲有旧,当然知道江陵是什么人,与这两位有甚么关系。其实在早年前的京城他也曾经遥遥地见过江宣,只不过彼时他只是一个七品知县,江宣虽是商户,却与达官贵人来往密切,不仅如此他的姿态却又不似普通商户,那次短短的见面,并不见他对达官贵人有丝毫谄媚,态度客气有礼而已。
他为此还挺佩服江宣的,他当然知道江宣能进出皇宫,但是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商户,姿态放低?也许会更好?。
当他来衢州赴任时江家已经灰飞烟灭很久,久到他的耳边几乎没有听到过江家的头,可是他知道昔日江宣在时,江家是何等的赫赫有,就算低调,也是珠宝第一家。
他手上的密旨,是押送江陵进京,就地处决傅笙,傅家所有人等,成年男子等候秋后处决,妇人女子暂押,以待日后卖入官家为奴。
?样的罪罚是谋逆才会有的。但是密旨上没有说明是什么罪。
他理解他们的惊惶和辩脱,可是那只能令人觉得可怜可悯,却无计可施。
但是傅峰目光虽然慌乱却仍是清明的,他望向李知府:“我知晓大人会觉得草民胡言乱语,乱了分寸,但?件事真真确确,只是关乎傅笙身世,家人疼爱他,一直守口如瓶。”
听了傅峰的话没有露出震惊神色的人是傅老太爷、被扶起醒来的傅老太太、傅大太太、傅家次子傅明四人。
傅老太太想要张口,看了看满地儿孙,勉强闭上了嘴,两行眼泪却流了下来,忍也忍不住的一声呜咽。
傅大太太听闻傅笙犯了死罪时整个人翻倒,此时在寒冷的天气中醒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傅阮惊异的神色,咬了咬牙,喘了口气,却也没有说话。
傅明垂着头,人人都看不见的神色中有着不忍。
可是他们都知道,相对于这里许多人的性命来说,傅笙身世的秘密无足轻重。反正他可能、也许已经死了。
凉薄么?那是个人人都喜爱都深觉厚道质朴的孩子呢。
傅家前院一片静寂,连飞鸟都没有踪迹,冬日山风原本凄厉,如今便只剩下山风呼啸,却也渐渐缓了下来。
傅峰言道:“傅笙并不姓傅,他是我们兄弟之幼妹傅静的儿子。”
众人静寞,傅家小姐的儿子,为什么要姓傅?为什么身世要守口如瓶?
“小妹是家父母连生子之后生下的唯一的女儿,家父家母爱如掌珠,我们三兄弟也最是疼爱呵护,她自小大不曾受过一丝委屈,却仍是一个爱护父母兄长的妹妹。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云英未嫁便先有孕,且不肯流胎也不肯说出胎儿父亲是谁,家父家母因为太过疼爱她,说只要她说出胎儿父亲,无论是谁都允她下嫁,反正傅家也只是一个商户,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但是她仍然坚决不肯说。”
“大嫂与小妹自小认识,向来莫逆,既如此,她便马上假作怀胎,小妹则养病于闺中,事事由乳母与家母亲手照料,直至十月怀胎期满。”
“小妹发动时,大嫂也装作发动,一日一夜后,小妹生出男胎,却忽然大出血,大夫无法相救,一死一生,同日发生。知情人悲痛之余,将胎儿抱到大嫂房中,装作是大嫂生养。小妹则在几日后报病亡。”
傅峰情急,话语说得极快,却也字字清晰,然而奇情甚诡,知府大人瞪着他,本能的不相信。
其余的傅家人则面面相觑,傅家的确有个小姐,子侄辈年纪略长的还记得家中曾有个小姑姑,貌美温柔,时常会逗他们玩,但更多的便不记得了。傅老太爷的长子傅平最为年长,傅笛是长孙,其时也不过五岁。
傅峰的兄嫂?堂兄弟及嫂子当然是有印象的,兄弟姐妹们是一起玩到大的,但是十几年过去了,傅静的面容身影早已经淡薄。
傅峰说完,静了一静,方定神解释道:“大人,此事确确实实,且有证据证人,当日的大夫、接生婆,还有照料大嫂?小妹的丫头,以及小妹当年留下的信件。”
他望向傅老太太。傅老太太早已老泪纵横,她摇着头,却不得不扶着丫头,经了李知府的同意,颤微微地回到房中去取藏了十几年的东西。
大夫?接生婆都在城里,丫头们虽然已经嫁人,却也还在溪口,要求证并不为难。
可是如果?是串通好的呢?人,是可以事先串通的。如果傅笙之前把所做的事情向家人坦白了,那一切证据证人都可以捏造。
李知府手里拿着泛黄的几封信,傅家是造纸的,做旧纸张信件想必也不难。为了脱罪,何事做不得?
傅老太爷一眼便看出了李知府的怀疑,他跪下,磕下一个头去:“全衢州人都知道,傅家家主幼子傅笙,因生辰有异,每年生辰都会进城行布施,特别是当夜所有小乞丐都会食一餐饱饭得一?铜钱,且必须由傅笙亲自布施。自傅笙出生后,每年如此,从不中断。”
他抬起头,与老妻一般老泪纵横:“那是因为,他之生日,是他母亲的死日,他亲手布施,是为他亲娘祈福、为他亲爹祈愿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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