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扑”,江氏珠宝行门的新灯笼破了一个,随即里面的烛火被夜风一吹便灭了。
几人一怔,四明眼尖,大步飞跑过去,月光下其余几人也看到了,又有一块石子朝另一个灯笼飞去,只不过扔石子的人似是听到了四明急奔而来的脚步声,扔的时候准头便歪了,没有扔中。
几人目光很快便锁定了街对面阴影下的一个小小身影,石子脱手他便往前奔逃,逃得极快。
可是逃得再快也快不过四明,四明虽然距他甚远,但他自小练武,脚程岂是一个孩童可比,距离很快拉近,十几个呼吸后四明便伸手牢牢地抓住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甫一抓住,那身影便剧烈挣扎,大声喊道:“抓人啦,坏人抓小孩啦,杀人啦,救命啊!”此时家家户户或在进食,或在家中休闲,这条街又是商业主街,行人甚少,亦甚安静,他这?忽然大声呼喊起来,吓人一跳,便见有几户人家打开门走出来探看。
四明哪里怕他这个,只是手下抓住的胳膊和发出的声音都显示这是个孩童,倒不曾用力,只大声喝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平白无故为甚?坏我家灯笼?”
那孩童尖声道:“你胡说八道,谁看见是我坏的?明明是它自己坏掉的,你是要讹人吗?”声音清亮,听得清楚是个男童。
四明气得笑了,也不与他多说,抬头对走近的江陵等人说道:“是个孩子,不知为何这般调皮。”
那男童见挣不脱,身后又来了这许多人,顿时整个人往地上坐,放声大骂起来,污言秽语滚滚而来,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几人走南闯北惯了的,哪里怕这些,只静静地看?他赖坐在地上骂个不住,江陵和四明相视一眼,忽然想到了当年海船上的旧事,那个骂人的王海生,不由竟有些亲切。
他们本来是想等这男童骂完了便罢,谁知他竟越骂越难听,竟无止无境一般,越来越多的街坊邻居开门走出来,见状摇头,隔邻一家绸缎庄的老板娘劝道:“江老板,这山哥儿一贯如此,别与他计较了,让他走吧,再抓?他,他能骂一整晚不停歇。”
江陵也觉尴尬,四明的意思本来是问他为何坏灯笼,只抓住他吓一吓就罢了,谁知竟是个牛皮糖,不仅不承认坏灯笼,还骂得如此强悍,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又如何计较?只得对四明说道:“算了,让他走罢。”
四明也觉得手中抓了个烫手山芋,正要放手,江陵却朝他摇摇头,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道:“下次再看到你使坏,立刻拉你去衙门,街坊都知道你是一贯如此,就算你不承认是你干的,看官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那男童全然不惧,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口痰便朝她吐了过来。江陵身手虽好,却挨得太近躲避不及,痰液正中脸上,粘答答的一大坨,男童犹未止歇,“呸呸呸”吐个不住。
江陵还未如何,四明和林家宝怒了,四明使力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林家宝上前一步,喝道:“什?下次,立刻便去衙门!”
三水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江陵,江陵擦去脸上污秽,心中亦是愠怒,直起腰来冷漠地说道:“堵了他的嘴,等他的家人来罢。”挂在店铺门外的灯笼并不是棉纸糊的,是用了相当牢固的薄绢所制,他能用石子扔破,当真是用了极大的劲力,且挑了尖锐的石子。
林家宝抽过江陵擦过污渍的帕子,一下子便塞进男童的嘴中,污言秽语戛然而止。男童见状双手双脚用力踢蹬起来,四明一手便抓紧了他的双手,拎得远远的,男童踢也踢不到,这许久也累得狠了,一时出不得声也出不得手脚。
终于恢复了安静。
街坊们见状叹息摇头,有人便道:“这孩子……没人管,兰婶子管不住他,小时候还好,越大越胡来,你们啊,就是等了兰婶子来也没用。”
闹得这片刻,林掌柜和双宁等人也走了出来,桑宁抬头便看到新挂上的大灯笼坏了一只,那是她特地托人定制的,绘了花草,很是精致,也很是牢固,竟被人扔坏了,可把她气坏了。
可是眼前看见是这?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气恼憋在胸口却没有办法,双宁也憋气得转了一个圈儿。
再过了片刻,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围观的人群外有飞快跑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一双手分开众人冲进来时,江陵和四明都一怔,不禁回头再又去看了眼男童。
这一脸的霸道痞气,还有追来这妇人的眉目,便连她脸上的惊怕都很是熟悉,四明“呵呵”了一声:“刚还没认出来,去年惹了我的马儿又撞了我的就是你罢?你这是讹上我们了?”
那妇人本来见了这许多人有些瑟缩,一眼看到四明手中拎着的男童嘴里堵了帕子,不由便冲了过去,扑通便跪了下来:“大爷对不住,请你放了我家山哥儿,他年纪小不懂事,多有得罪,冒犯你什?了,我可以替他……”
江陵皱起了眉头,断了她,道:“他坏了我们家的灯笼。你来告诉她这灯笼价值多少。”后一句话是对桑宁说的。
桑宁板着脸道:“倒也不贵,一对三两银,废了这一只,另一只也不得用了,若要再订一只一模一样的,那得二两银。你们若不相信,去找姜家村的灯笼姜便是。”姜家村的灯笼姜,那是连金华府的人都要寻来定制灯笼的巧手匠人,价格的确不便宜。
三两银是一户人家一年的嚼用,妇人脸色发白,一时怔怔无语,跪在当地无措地不知说什?好。
桑宁妇人拉了起来:“你休跪我们,去取钱来罢。”
江陵自然是看得出男童和妇人家中并不宽裕,拿出二两银并不容易,她盯着那男童,男童听到这话忽然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唔唔声不断,只靠那双眼睛瞪着自己,江陵便知道自己被他骂了无数污言秽语了。
她眉毛都不动一下,只对那妇人说道:“取银子来,你便能带他回去。否则,去官衙说道理去。”
妇人张口结舌,看看地上的男童,又看看江陵,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一边对?男童说道:“山哥儿,你做甚?又闯这?大的祸啊,人家的灯笼好好的又碍?你什?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她一脸的愁苦,抬头望?江陵:“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宽限些时日,容我带他回家,我断断不会赖了这债,只是我暂时没有这许多银子……”她转向四方,看?围观的人:“他们都知道我家在哪,我从来没有赖过账……”
围观的众人倒也一脸同情,纷纷说道:“兰婶子倒的确不会赖账,只是……唉,你家这哥儿也在是太能闯祸,你这一年年的赚得钱银全被他祸祸了不是?”“兰婶子你家娃儿这次可踢到铁板了,江老板可不是能得罪的人啊!”“江老板,这妇人可怜,上有老下有小,老的病小的淘,怪可怜的,你就先放了他们吧。”
江陵正说话,却不知那男童何时吐出了口中的帕子,大声说道:“我没做错事,你做什?跪她,我还想砸了他们家门板呢!有甚?了不起的,阿爷下午来找这房子的人,等了那许久也不出来见人,狗眼看人低!阿爷站在这一直等,都累病了!”接下去又是一堆难听的咒骂滚滚而来。
妇人又急又气,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山哥儿你闭嘴!”
四明和林家宝气得乐了,拿了帕子还去堵他的嘴,林掌柜却走上前去问道:“今日来找陵姐儿的是你阿爷?”
男童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他。
林掌柜并不同他计较,向江陵等人解释:“今日下午就我一个人在,不知是谁递了一张纸进来,说是要见你,我赶到门口,也不见有人,递纸的是谁也不晓得。”
他又低头问那男童:“你阿爷要见的人是这位江老板,可是下午她不在,我走到门口也没见有人哇。”
男童瞪着他:“你是瞎子吗?我阿爷那么大一个人站在这你看不见?就是你狗眼看人低,看我阿爷穿得又旧又破才不理人的!”他喊得大声,妇人吓得赶紧又去捂他的嘴:“山哥儿别瞎说!”
旁观的人一半觉得无聊已经慢慢走开回家去了,还有一些饶有兴味地站在一边,有一人便笑嘻嘻道:“你那个疯疯癫癫的阿爷要找江老板?莫不是发病了吧?”
男童大怒,他双手被四明拿着动不了,一只脚用力一踢蹬,一只臭鞋便直直地甩到了那说话人的身上,那人又气又恼:“你这孩子真当无法无天,兰婶子你再不严加管教来日定是大祸根!”
兰婶子站起来弯?腰连连陪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山哥儿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男童气疯了,大叫道:“闭嘴!我又没错你陪什?不是!”
妇人不理会他,只一个劲儿弯腰陪不是。
江陵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男童:“你阿爷在哪里?”男童无礼混账,妇人懦弱无知,这母子缠夹不清,她本来不想理会,但不知为什?,从刚才起心中便很是有些烦躁不安,便对四明道:“让他带咱们去找他阿爷。”
四明点点头,拎了男童便走,三水和林家宝道:“一起去吧。”
男童大叫:“我阿爷没钱!我不带你去!”
江陵停下脚步,盯着他:“你阿爷不是要见我吗?前我不在,现在我亲去见他,如何?”
男童瞪着她:“坏人恶人烂人臭狗屎******!”
江陵冷笑一声:“你说什??”她面无表情地看?他,目光冰冷,双唇微抿。她是杀过人的人,这一发作全身的慑人气势压制得男童竟哑口无言,整个人缩了一缩,便连旁观的人也退后了一步。
妇人只觉得浑身发冷,过得一息才道:“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
不带也没用,她家孩子闯祸闯了无数次,只消得多问几人便都知道他家在哪里。
江陵回头对双宁桑宁等人道:“我们四人去便是,你们回家等我。”林掌柜提了个灯笼过来道:“我也去罢,我跟老人家解释解释。”
几人押着男童,跟?妇人便往前走。旁观的人这时为江陵所慑,剩下的没几个也都散了开去,虽然有人颇想跟?去看看,四明回头一瞪眼,也讪讪地散了。
妇人和男童的家离得甚远,足足走了有一刻钟,才走到城西北一条巷子,巷子黑暗狭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去,四明便把男童提在身前,两侧人家都关着门,隐隐有说话的、吵闹的、吃饭的声音。男童到了此地,就一声也不出了。
几人走到巷尾,方见一扇半旧的木门紧紧关着,妇人打开门,咯吱一声突兀响声,妇人停了一停,才推开门进去。林掌柜走在妇人身后照明,妇人在灯笼的光亮下熟悉地找到油灯点亮。
屋子很黑,就算点了油灯还是暗暗的,屋子不大,靠?最头摆了张小小的床,然后便是桌子、椅子、脸盆架子、锅碗瓢盆也推在一个架子上,地上放着些杂乱的器具。妇人看了看他们,举着油灯往去,头还有一个屋子和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黑黑的一堆一堆也看不清楚,怕也是些杂物。
妇人低声道:“老爷子怕是睡着了,我去看看。”
这个时分天黑得早,睡觉却实在还太早,妇人走进了头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低声叫道:“老爷子,老爷子,你醒?呢?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又过了好一会儿,面传出一个苍老低浊的语声:“嗯咳,阿兰?”妇人应道:“是阿兰,老爷子,外间有人来看你,你下午是去找人了吗?你找的人来看你了。”面又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四明已经轻轻地松了男童的手,男童倒也不再闹,刺溜便钻进了屋,江陵疾步上前,走到里屋门口。
屋只有一张略大些的床,床脚有两只箱子并排放在凳子上,床头是一张单薄的长条桌和椅子,油灯放在四方桌上,床头靠?的老人的脸便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楚。
他理得甚为清洁,灰白的头发稀少,扎成顶髻,瘦而长的脸上满是皱纹,眉毛胡子亦是灰白,眼窝深陷,微微张开的双眼茫然无神,似是不知道妇人在说什?。便是如此,也能看出样貌清矍,年轻时必然英俊不俗。
江陵只觉得心中“咚”地一声,紧接?开始跳得极快,可是她并不相信,眼看?那男童爬到了老人身边,两张脸在油灯下颇为相似。
江陵慢慢地走进去,走到妇人身后,妇人察觉有人进来,回头看见是江陵,脸上露出困窘:“江老板,老爷子又糊涂了,他不记得了。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清楚过来的。”
江陵的目光落在长条桌上,桌上有几页粗纸和极简陋的笔砚,她伸出去手翻看,却见男童整个人扑了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不许乱看!”
江陵手上的纸被他拍在桌上,她转头凝神看?男童,男童毫不畏惧地回瞪着她,眼睛圆而大,眼尾微微上翘,鼻子挺直,嘴唇紧紧抿着,油灯靠得近,她目不转睛看得极是清楚,男童见她一直看?自己,便也执拗地一直瞪着她,两人在油灯下面对面看?对方。
林掌柜和四明也跟?进了屋,三水和林家宝见屋子狭小,便齐齐站在门口,二人对视良久,四人便也看了他们良久,越看,心中越是惊异,不禁面面相觑。
江陵与那男童正面看去不显,可是侧面竟就似翻版一般一模一样!
妇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油灯后的老人却忽然笑了,伸出双手分别摸了摸江陵和男童的头顶:“阿言和阿宣又斗气了。”
江陵闻言,整个人忽然都开始抖了起来,她退后一步,后腰紧紧贴?桌子,抬头看向老人,老人对?她笑?,招手道:“阿言让着弟弟呀。”
江陵抖得更加厉害,带动得整张单薄的桌子和油灯都颤抖起来,她的手摸到桌沿撑住桌子,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人见她不说也不动,便拉了拉身前的男童温声责道:“阿宣不可对兄长无礼,记住没有?你瞧兄长生气了以后还理不理你。”
男童似是早习惯了老人这般模样,敷衍地点了点头:“晓得了。”
江陵喉底发出一声小兽般的低嚎,整个人便蹲了下来,林掌柜上前一步,正要说什?,却见江陵跪在了床前,仰头问道:“阿宣姓甚?阿言又姓甚?”
老人低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男童,怪道:“你看你兄长真生气啦,快告诉兄长你姓江,你们两兄弟都姓江,断骨头连?筋,不许斗气。”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男童刚出现那一章,有个人猜到了。真聪明。
又上榜了,又是21000字,还多了1000,让我HIGH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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