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陵来说,南京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对于李岳来说,此地他睦邻友好口碑甚佳,她再怎么机灵也一时想不出法子来。
宋大掌柜见状也怔住了,他的安排其实甚是周全,东家给了足够的善后款项来关店停业,甚至连盘账都没有打算说要仔细地盘,这般宽厚,任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再退一万步说,休说利润薄,便是利润厚,东家想关张那便关张了不是?
谁知道李岳竟然是如此害怕关张,这又是什么缘故?是……怕背后那人?他许下了什么?
这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可……
一时之间弓张弩拔,只需有人在此时发一声喊或是煽动一声,局面将不可控制。
店门前人头涌涌,几乎把一条宽大的街?尽皆堵住,呐喊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李岳的情绪却慢慢平缓下来,他望着众人,脸上忽现一丝?意,随即转为狠厉,便要张嘴。
就在此时,接连不断的尖厉啸叫声冲天而起,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众人大吃一惊,尽皆仰头,随即爆炸巨响连续不断,竟是爆竹与烟花在这大白天燃放起来,烟花炸得高,虽有火星纷落倒还好,爆竹却是手扔的,炸得矮,火星和硝末掉落时仍是火热的,所幸是大冬天,人人身着棉袄头戴棉帽,只是爆竹密集,有的掉到地方才开始炸开,有人亦被火星烫伤,尖叫声不绝于耳,竟都被爆竹巨响掩盖。
这下子惊呼声和骂声四起,人们纷纷捂头躲避,店门前和大街上顿时乱成一团,人人皆往远处空地奔逃。
只不过几瞬,人群已四散开,再过得片刻,烟花爆竹亦不再有动静,只落了一地的纸屑。
人们远远张望,只见店门前台阶下仍有几十人围着,被层层围着的那人却早已脱开站到了台阶上,与李岳喝骂为倭寇同伙的数人会合在了一起,李岳与二掌柜等人和他们对峙而立。
见不再有爆竹烟花乱炸,人群又渐渐汇拢,此时却有一伙近十人走到近前,当前一个年轻人声音清亮:“各位敬请放心,捕头和官差已经在来的路上,大明律严禁私下械斗,请一起等候官差前来。”
人群望过去,那年轻人已经走上台阶,站在李岳对面,行了一礼:“李大掌柜,好久不见。”
忽有人一声喊?:“傅家纸行的少爷!”
“便是万岁爷亲下圣旨赏赐的傅家少爷!”
又有人喊?:“傅少爷可不能让这些倭寇逃了!”
傅笙转身?:“有各位在此着呢,断然跑不了。”
他声音清亮,长得又好,说话态度又极是谦和有礼,众人听得舒服,连连点头。
他?了?,转回身面对着李岳,收了?意,淡淡地说?:“李大掌柜请借一步说话。”
他语气虽然温和有礼,却不容置疑,李岳欲待不理会,傅笙也不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要是愿意在这里听,那也随便你。”
李岳心下咯噔一声,说道:“你开的是纸行,有什么可与我说的!”却慢慢地跟着走了进去。
傅笙留下的七八个人却没有动,有三个不动声色挡在了江陵身前,遮住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江陵望向店内,那些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退了回去,正听另几个伙计在低声说着什么。
傅笙一直走到店铺里头的院子里才停下脚步,此地四处空旷,他抬头静静地看着李岳。
李岳也在打量傅笙。龙游商帮在南京的诸商家当中,傅笙是很有名的。傅家纸业驰名大明,他不仅是南京最年轻的掌事人,还擅长改进纸张,且又长得一表人材——至于行商本事,他家的纸好,他又精通造纸术,当然不愁买卖。
一个是俊秀挺拔的少年,未及弱冠,一个是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年轻力壮,孰强孰弱其实一目了然,可是李岳着傅笙淡漠安静的双眼,不禁小心了几分。
傅笙不等他打量完毕,肯定地说?:“他们不是倭寇,你是知道的。”
李岳冷笑一声:“林家血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人,林溟与林四明,是林展鹏最亲信的心腹,前前后后跟随林展鹏多少年。可是那一年林家全家连同仆人全死光了,他们俩却不见踪影,通缉文书上也写了,林溟是林展鹏从温州带回来的,不知底细却尽会一些匪夷所思的伎俩。今忽然出现,你说不是便不是?”
傅笙静了两瞬,说道:“那便等官府来罢。”
李岳瞪着他,连连冷笑:“你自己才从官监里出来,倒是相信官府得很。”
傅笙淡淡一?:“我能出监,当然全仗官府清明,还我清白。不然你以为每个人都能认识王爷的么?”
李岳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脸色刷地雪白,蹬蹬后退两步才强自站住,惊恐地望着他。
傅笙低下头,?指捻着衣袖,声音极低:“只是南京城里,王爷不太能来。”
他轻轻一?:“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他抬头漠然看着李岳:“这样,若是你当真深信他们是倭寇内奸,待会儿官府来人,你只管说,我傅笙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并非倭寇。”
李岳兀自呆呆地站着,傅笙略站片刻,不耐地叹了口气:“李大掌柜快些做决定才好。否则,怕是没机会再到别处做掌柜了。”
他并不再等他说话,转身便走。
李岳方才梦初醒,急声?:“傅少爷留步!”
傅笙脚步不停,淡淡地说:“陈芝麻烂谷子了。”
他走到店铺门口,一眼便到江陵望过来的双眼,忍不住便是一?,眉目温柔,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淡漠。
江陵的目光一溜,掠过他的肩胛,傅笙微微摇头意示无妨。
台阶下便听到有人喊?:“官差来了!官差来了!快拿了倭寇走!”
人声又渐渐兴奋起来。
却听得一声大喝:“喧闹甚么!”众人吃一吓,静了下来。
那人率着十几个差人,面目普通,却有一双牛眼瞪得滚圆,见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满意地点点头,方道:“倭寇在哪里?”
二掌柜当即指向江陵等人:“他们!他们冒充我们东家,想来骗取财物!”
江陵被几人挡在身后,他便无法指示清楚,急走几步想要拨开挡住的人,却哪里扳得动傅笙带来的人,反险些让自己摔下台阶,又气又急地向官差求助:“他们躲在这几人身后!”
官差头目朝那几个挡住江陵等的人喝?:“快闪开!”
这时李岳匆匆奔了出来,大声?:“且慢,且慢,官爷官爷,这是个误会,是个误会!”
他奔下台阶,弯着腰道:“官爷,我刚才一时糊涂,认错了人,他们并非倭寇。想我堂堂大明,怎会容得倭寇这等夷民进到两京?我眼昏花,当真是认错了人。”
此时街上人虽多却甚是安静,李岳的话都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禁怪道:“认错人?你开玩笑么?”
官差头目亦怒?:“甚么?你这是消遣差爷来了?”
李岳忙忙走近官差,拉着领头人的?低着腰道:“官爷息怒,都怪小人眼神不济,官爷息怒。想那戚将军、俞将军各大将军今已经扫清倭患,哪里还会有倭寇奔逃至此?全怪小人全怪小人。”
他又朝四周匆忙团团作辑:“各位街坊邻居勇之士,真是对不住了,全怪我,把他们认作了其他人。”
官差头目的脸色仍是愠怒,却站住了脚步:“你当真是眼花认错了人?”
李岳点头哈腰:“当真,小人愿以性命担保。烦扰官爷跑了一趟,辛苦官爷,对不住官爷。”
官差头目方哼了一声,提脚?:“既如此,弟兄们那便走罢。日后擦亮了眼珠子,不要总来烦扰我们,我们都闲得没有事做的么?!”
待到官差走远,李岳又垮着脸向众人行礼:“对不住各位了,李某向大家赔礼。”
众人本待到人人憎恶的倭寇当街被捕乃至被击杀的盛况,却不料便这么收场,不禁又是悻悻又是气恼,七嘴八舌地说起李岳来。却有一个街坊?:“这不是好事儿吗?还真想冒出些倭寇到南京城里来哪?有一就有两,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了?且想想沿海百姓那些苦日子罢!”
这才慢慢地散了。
人都走净,李岳方看向傅笙,傅笙朝他点点头,又朝一名随从点点头,那名随从方才松开捏住二掌柜脖颈的?,二掌柜惊恐地望着他们,终于不敢再出声。
傅笙不再管他们,对江陵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又朝宋大掌柜行了一礼:“小子有缘得见大掌柜,有空闲时望有一聚容小子讨教。”
宋大掌柜连忙还礼:“不敢,多谢。”
傅笙步下台阶,早有马车过来,他朝江陵一?,登上马车而去,却把随从都留了下来。
江陵的身周于是便围满了八个膀大腰圆的随从,这下子怕是几十个人都抓不到她了。她望着傅笙的马车慢悠悠地远去,不禁啼笑皆非。
这一场变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之祸,宋大掌柜着这些随从,不知为便心了许多。
他向李岳,李岳脸色灰败,长长地叹了口气,全无适才的恨怒不甘,说道:“一切都随你们罢。”
宋大掌柜先前既鄙视他出卖铺子,今又极憎恶他刚才竟起的杀心——若不是忽然响起的爆竹巨响盖住了李岳那一声“打倭寇”,群情激愤下,打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真把他们打死了,死无对证,通缉文书也是有的,距离遥远李岳全能当作通缉文书不知何时撤销,那真的是死也白死。有他背后的靠山在,林家的这家店铺也怕是全然落到了他的?里。
而李岳,在那个时候怕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这些年的同僚之情,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他冷淡地道:“李掌柜请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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