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说是城郊,却也巷陌纵横,鸡犬之声相闻,只院落之间疏阔了些,看着便显得宽敞舒服。不远处便是田阡,此时朝阳升起,炊烟仍未散尽,远远可见田野中间有几个人影已开始劳作,而院落中人们?说话声也细细碎碎地传来。
江陵叩响门扉,须臾间便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开门的却是个十岁左右的童儿,他虎头虎脑地扬着头带着笑正要说话,一看到江陵二人立刻刹了车,应该是发觉来人并非他所想的人,便有些发怔,然后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道:“你们是谁啊?”
江陵笑着说道:“我们是来拜访你家阿爷的。”
童儿这才恍然,“哦”了一声,回头叫道:“阿爷,有来客啦。”一边引了他们进去,规规矩矩地说道:“我阿爷在理草药,你们稍微等一等。我有事要出去,失陪啦。”
江陵应了是,童儿留下他们毫无心机地转身跑出院门,不禁一笑,转目四顾。
小院并不算太小,靠左的三分之一搭了棚,棚里有两个好几层?架子,每一层上面都晾着不同?草药;院门一侧种了棵樟树,已经亭亭如盖,树冠下摆放着木制桌椅,角落里还有一张竹制躺椅已经润得泛黄;剩下?三分之一却是江陵和四明一来便被夺了一半注意力?花。
红色黄色紫色粉色蓝色……各种颜色大大小小的花朵在高低错落的石垒花圃里恣意盛放,灿烂得无以复加,点染得整个院子生机勃勃、明亮无比。
江陵和四明见惯了大园子里精心养伺?花,乍一这般粗放的养花法却能使这些花如此自由自在盛开、如此的生意盎然,不禁颇为惊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时棚里头的屋里走出来一个六十?岁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道:“花儿是不是很好看?”
江陵和四明点点头,江陵补充道:“非常好看。”
老头子得意洋洋,举起右手大拇指反指着自己:“我种?。”
四明指了指那些花圃边上胡乱垒放的石头:“为什么这么乱?故意的么?”
老头子笑道:“原来也算整齐,结果花儿们长得太自在了,不肯依着规矩方圆来长,东出一个枝西长一条根,石头就被撬得这般模样啦。我瞧着啊,反而更加拙朴自然,就不去管它们了,随便它们怎么长吧。”
江陵笑了笑:“我觉得这样特别有趣好看。牛大夫,你好。”
老头子摸着白胡子笑道:“好好好。两位小友找我看病么?瞧着却不像。”
四明正要说话,江陵对着他摇了摇头,对老头子行了一礼,方道:“不知老大夫记不记得汪晴姑娘?”
牛大夫闻言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微微一怔,这才凝神看了看江陵:“老朽自然记得汪姑娘,你可和她长得不像。”
江陵不禁失笑:“老大夫玩笑了,我自然不是汪晴姐姐,我是她?好友,此番来了漳州,汪晴姐姐特让我来拜访老大夫,并向老大夫致谢。”
牛大夫再看了看她,忽然道:“你用了那药?可惜,可惜,用了那药,容貌至少损伤二成,瞧你这小姑娘?小模样,若加?了那二成,该当何等好看。可惜,太可惜了!”
他声声可惜,江陵却并不觉得无礼,概因他语出真诚,看着她的容颜便如看着那些怒放的花儿一般,全无半分他意。
她好脾气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老大夫夸奖,容貌天生,虽说是父母赐与的发肤不当毁损,却也不该成为身上累赘,人总要活下去才能论及其他。”
牛大夫叹了口气,点点头:“世道不公,果然如此。”
江陵转目看了看另外几间屋,深施一礼,不动声色地道:“汪晴姐姐未经老大夫允准,把药丸和药水教给了我使用,却是帮了我?大忙,不瞒老大夫,我有今日,药丸和药水?助力功不可没。我本来要谢汪晴姐姐,姐姐却不肯居功,说药方又不是她想出来的,说不如让我来寻老大夫。我却延宕数年方得有空前来,十分有愧。只不知老大夫有什么心愿,我虽不才,说不定能帮上些忙,便当是我?小小回谢。”
牛大夫一怔,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治病扶伤,乃医者本分,说什么回谢不回谢的,小姑娘不必这般客气。再说,我没什么想要?。”
江陵摇头:“老大夫太客气了,便是寻常治病救人,是要收诊金?,我却是一分未付,无论如何是不合规矩情理了。”
牛大夫哎呀一声叹了口气:“汪姑娘已经付了好大一笔药费啦。”
江陵打断他?话:“汪姑娘付?是汪姑娘使了药的药费,她要是把这药出售,获了利难道不该分给老大夫?世上哪有这等规矩呢?老大夫当日是把药方卖断了给她么?”
牛大夫果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听得江陵这般咄咄逼人?说法,竟瞠目结舌,过得半晌方道:“这个,这个,她出了这么大一笔药费,说是卖断给她也是可以?吧?”
江陵摇头:“老大夫可知道,一个秘方卖断给人,特别是卖断给一个商家,价格当有几许?若是黑心商家,就当作一笔小钱就买断了药方自行获利便是,可是汪姐姐和我可不是这等黑心商家。老大夫,这秘方给了南京太医院的太医们看了,都觉得甚好呢。更别说这方子可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断不能由着老大夫说不用谢便不谢的。”
牛大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南京太医院?”
江陵点点头:“正是,可见这方子确是秘方,珍贵得很。所以老大夫务必让我好好地回了谢礼,否则身受重礼却不加回报,我和汪姐姐都会睡不着?。”
牛大夫又觉得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又觉得并不是这个道理,她认认真真带着笑、语声清脆说个不停,当真是被她歪缠得头昏脑胀,一时懵了。
四明虽然完全不明白江陵的意思,却也知道逢和着说道:“老大夫,正是这个理儿,受恩惠者若是坦然承受不回报,甚或连一分银子都不曾付出,能睡得着?都不能算是人了!”
江陵险些被他?话说得噎住,却也只得一本正经地点一点头,清了清嗓,正要接下去说。靠右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冷漠?声音响起来:“我替你开个方子你便能睡得着了。”
江陵和四明怔了一怔,齐齐转过身去。
却见一个身着蓝布短衣?中年人站在门口,一双眼白泛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这中年人年约四十,肤色偏黑,身材偏矮,容貌平常,站在那里却很有压迫感。
江陵眼睛微微一亮,却回头望向牛大夫,牛大夫状,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叫牛非,是我……”他话未说完,中年人便打断了他:“我是他女儿。”
四明吃了一惊,江陵也微微一惊,两人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牛大夫叹了口气,牛非漫不在乎地看了看父亲,又看着江陵,淡淡地道:“你既也服药,女扮男装,我便没什么好瞒着你?了。再说你这么鬼灵精,未见得就瞒得住。”意即你自然知道我为什么扮成男装。
江陵闻言忙垂下眼,敛容深施一礼,四明随之施礼,之后江陵轻声道:“我虽然适才与老大夫说话不太讲礼,但??确确是心里话,??确确是来回谢礼?。若是老大夫真没有心愿,姐姐?心愿也是一样的。”
牛非却不似她?父亲一般和气温煦,她脸上神情仍然漠然,直接便道:“什么心愿都能达成么?”牛大夫叹着气要阻止自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爹你怎的不明白,这两人今日来此说这些,我们若不答应便不容易打发,再说便算答应了算不得什么。”她重复问了一遍:“什么心愿都能达成么?”
江陵认真地点点头:“我申明一点,我是一个商家,自然不能有太大能力,但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做到。”
牛非点了点头:“那行。你回去吧,我和我阿爹商量一下,晚间你再来,我给你答复。”
江陵闻言不?言,点头应下,又向牛大夫施了一礼,语声恭敬:“老大夫请原谅小辈适才语出无状。”
牛大夫胡乱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挺讲礼的。唉呀,唉呀。”他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烦恼地摸了摸头。
江陵又看了一眼牛非,她望着樟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示意四明,两人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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