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的声音不轻不重,听到江陵耳中却如晴天一道响雷,这便什么都不问了,都斩了?不!
他身侧那人身着盔甲,应是个军,闻言点点头,对江陵身边的副首领道:“以防万一,全都斩了。”
江陵身旁那位躬身禀报的士兵副首领闻言抱拳应了声“是”,干脆利落地拽过江陵转身便走。
江陵大骇,匆忙间被那人往后拖了几步,再也顾不得其他,双脚牢牢巴住地面,放声大叫:“冤枉!冤枉!”
然而?有人都恍若未闻,全不理会,仿佛她已经变?了空气。忽又有士兵匆匆自外头进来,“报——”一声,戚继光与众人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名士兵,门外又匆匆跑来几名士兵,状便候在一旁,等着一一禀报,战前气氛十分浓厚。
那副首领甚是恼怒江陵大喊大叫,手上使力,江陵踉跄几步便被拖得跌倒在地,那人上前正欲一把拎起她,江陵眼睛看向堂前一处,用尽了力气大叫:“王叔叔救命!王凤洲叔叔救命!我是江宣的女儿,我是雪囡囡啊!救命!”
她善口技拟声,自然能将声音放到最大,这一串大叫便极是尖锐,竟压了堂中所有人的声音,连那正禀报的士兵都一时失了声,戚继光闻声抬头,却望向身旁一人。
那人年届三十余,身着灰色道袍,形容儒雅,一时也看不出是何等身份,也是闻声抬头,惊愕地朝江陵望了过来。
副首领状,三分的恼怒变?了十分,他一把抓住江陵的胳膊她拽起来,便欲硬生生拖着她从屋子里出去,江陵死死抓住门框,大声背道:“丞相仓皇出虎穴,夜半真州鬓?雪。江南是处万马尘,海上堪挥一腔血……”她苦练出来的双臂力气,在那副首领的大力拉扯下,却终是不济,双手渐渐从门框处滑开,她拼尽全身力气去抓,指甲俱被扯裂。
终于,双手一空,江陵只觉整个人亦是一空,便被拉到了屋子门外。
正在此时,戚继光的声音响了起来:“慢着,让她进来。”
身旁的声音随即道:“是!”
江陵的胳膊被放开了,使劲挣扎的身体因着惯性一半扑倒在屋子里一半在屋外,腰间被门槛硌得极痛,然而她的反应极快,连忙爬了起来,冲向那个身穿灰色道袍的人。
冲到一半,被一把刀鞘挡住去向,她一手扶住刀鞘,仰头看向灰色道袍,一双眼中尽是孺慕和敬仰,她唯恐生变,急急说道:“王叔叔,我没有死,我从大火中逃出来了,我是江陵,我是雪囡囡,你记得我的对不对?你记得我阿爹的对不对?”
灰色道袍认真地看着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戚继光:“元敬,此人既能背出我当日所?的诗,又能说出我戏称她的小名,便不是故人也应有关联。且容我带她到别处问一问情由。”
戚继光点了点头:“凤洲请。”他又看了江陵一眼,目光中略有沉思之意。
江陵身前的刀鞘放了来,她知道终于脱险,才觉出浑身的冷汗。正怔怔间,王凤洲朝她点一点头,转身往屋子外边走去,她急忙跟上。
整个县城都弥漫着忙碌紧张的气氛,来往之间俱是军中小队,极是秩序井然、气氛肃穆。王凤洲带着她走到不远处一排修了一半的房屋处,打开一间房门,让她跟他一起进去,却没有关门,仍然让它敞开着。
屋内甚是简陋,靠墙处放着一张床,屋子当中放了一张四方桌,桌上一角放着一把茶壶几个茶盏,另外便全散乱放着纸张书本。桌子周围零乱地放着几把椅子。
江陵站在屋子一角,王凤洲先是再度细细打量着她,过得一会儿摇摇头:“认不出了。”语气甚是惆怅。
江陵低声道:“我服了一种药,那药能让人肤色变得暗黄。”
王凤洲愕然,随即明白过来,纤纤弱女流落于外,怕也只能如此掩人耳目,眼中不由掠过一丝痛惜,却仍问道:“你若真是江宣之女,那便先告诉我你生辰何时?江宣生辰又是何时?”
江陵一一回答。王凤洲继续问道:“你初次见我时几岁?是在何处?”
江陵答道:“侄女初次见到王叔叔时虚满五岁,在台州府。时值冬日,侄女由阿爹手抱与王叔叔同游仙岩洞。因为下了大雪,王叔叔称侄女肤色白净可堪与白雪相比,在侄女小名前加了‘雪’字,戏称‘雪囡囡’。那日游完仙岩洞和丞相祠,王叔叔赋诗一首以祭丞相,侄女听阿爹与王叔叔念完便背了来。”
王凤洲一边听一边怔怔,嘴唇微微抖动,眼中已有些许湿意,他定定地看着江陵,嗓音已有些哑:“那么,我唤江宣作什么?”
江陵想也不想便答道:“王叔叔私唤我阿爹作‘宗兄’。”
王凤洲这才确信无疑,拉过江陵疾声道:“快坐。”又从方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盏水递到她手里,“喝水。”
江陵直到此时方能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她慢慢坐在椅子上,手中捧着茶盏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喝完了,方才抬起头来,便见王凤洲一直看着她,脸上神情已是痛惜与难过。
他她抬头看过来,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很快便又收回了手,道:“我去给你找些吃食,你且等一会儿。”
江陵点了点头,王凤洲匆匆走出屋外不远处,唤了名士兵过来,吩咐了几句后方转身回到屋子里,道:“此地充?军营,只能与官兵一样吃得简陋些,吃完后你再梳洗一番。”
江陵又点点头,忍不住道:“王叔叔,你不问我什么吗?”
王凤洲笑了笑,温和地道:“不急。”
他又道:“我知道那场大火后已经过了六年,你自幼童长成了豆蔻,经历过什么可想而知。且你做过什么我亦一无?知。但是我相信江宣自幼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儿,决不会投身倭寇为祸百姓。”
江陵呆呆地抬头望着他,王凤洲安抚地朝她笑了笑:“除此之外,都非大事。”
除此之外,都非大事。
江陵自幼只见过王凤洲三四次,但每次都会由江宣带着与他共处数日。她虽年幼却也知道父亲十分享受与王凤洲相处的时光,他们谈天说地、谈诗论词、引经据典,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她也不闹,由仆人丫头带着在一旁安静地玩耍,有时胡画,有时乱写,有时几颗宝石也能玩上半天。但是她记性极好,只要与她说过的话,她基本都能记得。
王凤洲极为喜爱她,是江宣朋友当中最爱与她说话的人。
江宣告诉她,王叔叔非常人,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厉害和了不起的人。她天真地问江宣:“比阿爹还厉害吗?”江宣极为认真地答她:“囡囡记住千万不可将阿爹与王叔叔相提并论,若勉强要说的话,阿爹与之相比,如萤火之与皓月。”
她幼小的心灵里便知道阿爹极其尊重王叔叔,如今她自王叔叔嘴里知道了他对阿爹的评价,心又是骄傲又是悲伤。
才过得一会儿,饭食便送了回来,江陵食毕,又几名士兵送来了几桶水,王凤洲把门关起来嘱她好好梳洗。
时隔两个多月,江陵终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用皂角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兵营中普通小兵所穿的衣裤。
在海上呆的时间久了,江陵的皮肤已经习惯了曝晒,脸上脱了几层皮后便不再脱皮,只是变得黝黑,又因为药丸早已用尽,眼睛首先渐渐恢复了以前的些许光彩。以前满面脏污完全不显,此时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只见她黝黑的肌肤光洁细腻,因为眼白里带着一些黄,一双大眼睛便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却仍显出几分光彩。黑发半干在脑后束?髻,穿着小兵扎紧裤脚和衣袖的服装,整个人干净利落。
王凤洲这才隐隐看出了些江陵的一点点影子,说道:“如此倒也不错。”问道:“那药你还在服用吗?”江陵摇摇头:“身边早已没有了,已经多月没有服用。”
他点点头,安慰她:“看来若是停用后,慢慢的便会恢复了。”
江陵其实对自身的容貌是不是能够恢复从来不曾在意过,闻言知是好意,也没有说什么,乖乖地点点头。
此时已近黄昏,军营中一派忙碌,却并未发出多少声响。王凤洲叹道:“戚家军真乃我?过最具军纪的军队,无怪乎?到之处倭寇闻风丧胆,战无不克。”
他转头看向江陵:“陵姐儿,我需得前往军帐议事。但是你在这边会有人看着你,你明白为甚么?”
江陵点头:“王叔叔知道我是谁,信我。他们却没有理由要信我。”
王凤洲欣慰地点点头,温声道:“待我议事回来,你再与我讲讲你想讲的事情,可好?”
江陵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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