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倭船的时候,江陵发现这艘大船出乎意料地稳当。
她不是没坐过大船,到南京的时候就是沿运河而上的,船只亦很大很稳,可是那是在运河上,她看书上曾说,海上便是没有大浪,因海洋极大,亦有洋流、海涛,不是江河能比,更不是运河能比,海上船只随着海浪晃动很大,鲜有在海船上不晕船的。
但是她没有见过这般大这般高的海船,乎能容下数百人。
当然也有晃动,那种一波一波的让人不适的晃动,却很是轻微,甚至比江河运河上都要轻微些。她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船只的模样,但望着黑黝黝的船只上走动的人影,竟数不甚清,心下不禁微惊,这只船得有?大?
刚才藏在渔村里的黑衣人们是划着海湾里的小船分批上大船的,斗笠男人?儒装中年人以及江陵四明等七人最后一批才上的大船。一上船,斗笠男人?儒装中年人便被簇拥着走了开去,似乎全忘还有两个俘虏,没有人有空理会江陵和四明。
此时的大船已经离岸边极远,刚才的小船由七八名健汉划足有半刻钟才划到大船,?且上船时江陵也发现此船高如楼房,如此大船必然吃水极深,江陵和四明手上戴着镣铐,若是想跳下去游回岸边,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两人情知正是如此才没有人再?管他们,不禁相对漠然。
很快,大船上奔走来回的人们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又过得片刻,船头有人几声吆喝,所有人的声音都低下来。然后船身大大地晃动了一下,船头的人一声长喝,大船启了锚,船头的巨帆迅速地升起来,迎面而来的海风渐渐变得强劲。江陵伸出手去,海风穿指?过,呼呼有声。
她喃喃地道:“好快。”
她用的是温州方言,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在一旁嘻嘻轻笑:“你是刚来的么?今晚风不大,这船还没有到最快呢。”
她看不到对方的脸,对方也?不到她,大约觉得她身形矮小,还颇有些同情:“这般小的年纪便上船来啦?不过别怕,在海上习惯了,是极快活的。”
江陵问:“为甚?”
那人嘻嘻笑:“纵横大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有珍珠宝贝抢又有人杀,如此快意,当然快活啦。不然在乡间土里刨食一辈子只吃糠咽菜,有甚意味!小兄弟,大丈夫何惧生死,只怕一辈子甚不知道便老死啦,对也不对?”
江陵默然,他不计较江陵没回答,?身畔其他人说笑起来。
此际船既已航行,船上诸人本是各守各位的,就全都松散开来,不知能有?少人,一时拍打声、招呼声、笑闹声、吼叫声,声声不息。
直到有人迅速地跑来跑去传令:“刘公有令,除了当班的,大家都去歇息,养足精神,明日照常开始轮班。”
又喧闹了片刻,舷板上的人方一个一个地往船中间走去,消失在船身中。
江陵和四明不知情况如何,便没有跟过去,只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处坐下来,准备入睡。
事实上两人全无睡意。适才已经睡足三个时辰,亥时开始上船,此时也不过子时,两人靠在一处,俱是默默无语。
过得片刻,四明才哑声道:“林哥儿,?谢你。”他不等江陵开口,接着道:“?谢你让双宁去了京城。”
江陵轻声道:“啊,双宁。”一心已然成亲,每晚都是回家的,可是双宁是住在林家的。若是双宁没有遣去京城,那天晚上,怕是早已?五常六安一样,在睡梦中便已殒命。
可是,若是林展云无恙,便没有人需去京城,林展鹏便不用歇在二?院子,许就能……,江陵摇摇头,摇空了脑袋。已经发生的事不能去想,无事无补。
她转头去??四明,又望着已经完全看不见的海岸,低声道:“等我们回去,你便可以娶双宁姐姐。”
四明顿顿,才苦涩地道:“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江陵坚定地说:“能。”还有那么?的事情做,怎么能不回去!
她转头盯着四明:“所以你一定保住自己。若是起战事,你必须记住,你只需保住自己的命,这船上的所有人,你都不去管,不但不去管,能扔出去当垫背挡枪档刀的,半点也不犹豫。”她的话说得极低而迅速,“活下去,我们就能回去。”
四明一怔,这般漆黑的夜里都能看到江陵的两只眼睛明亮?灼人,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记住。”
许这船上有穷苦的人,有迫不得已当海盗倭寇的可怜人,有被逼走投无路的人,可是,既已经走到这一步,生死便由不得人,每个人都必须让自己活下去。没有什么对与不对。
何况这船上,?的是杀人不见血的亡命之徒,便算是那些可怜人穷苦人走投无路的人,手上沾的人命又何尝没有无辜。
不过是,强者生,弱者亡罢。
两人重又背靠背坐好,却听得步外有人一声哼笑:“林老三把你讲得神乎其神,我本来还不相信,听你这番交待,倒真的有分意思。说得很好,你很适合在这船上生活。”
江陵和四明霍然惊起,角落外转角转过来的正是除去斗笠的斗笠男人,然而一片漆黑的海上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朝他们挥挥手,道:“既然已经上船,便没什么需再遮遮掩掩的。这位林小哥猜得不错,我们是常人口中的倭寇。原先呢,我们只是来回运些货物,咱们这边需的,倭人那边需的,各取所需,赚些利钱。这其实与行商一模一样,不过是陆上与海上的区别。不过当中风险可就大得很。海上有风暴,有强盗,有海怪,不容易得紧。”
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般不容易,明廷这边还到处锁拿我们,片板不得下海,啧啧啧啧,浑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命。咱们得吃饭啊。”
四明看江陵一眼,江陵摇摇头,斗笠男人说完,不用他们答话,轻轻一拎江陵:“你,随我走。”他?着四明:“你,?他们住行都一起,随他们一起行动便是。若是要轻举妄动……”他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江陵被他拎在手上活如一只小鸡崽,她也不再对四明说什么,该说的适才都已经说过,四明虽然平素跳脱,但实际行事从未出过大的纰漏,她不必担心。
斗笠男人带了江陵从船中间的一道门走下木阶,江陵方才发觉此船竟有三层,他们刚才是站在三层顶上,此时往下走了两层,由一条狭窄的通道直走到最头,才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舱房,舱房前尖后宽,呈圆润的三角形,尖头方向嵌着块偌大的琉璃,想来是船头。
里面已经坐着个人,见斗笠男人带着江陵进来,道:“这便是那位善辨珠宝的朋友?”见江陵瘦小,容貌又太不起眼,语声中便有些讥笑。
斗笠男人翻眼看一眼说话的人,毫不动气:“我记得若不是毛先生当日一首题诗惊服大隅州夷,许公如何脱身亦是个问题。”
那个说话的人脸上神情一滞,不再言声。另有人便道:“不妨一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囊,倒出几粒宝石,朝江陵呼喝道:“你来认认。”
江陵自进舱房便低头站于一侧,此刻听得那人呼喝丝毫不曾动上一分,呼喝之人脸上戾气一现,斗笠男人的脸上神情却很是满意,推了一把江陵:“严公让你去认,你便去认上一认。若是降服他们,好多着呢。”
江陵方才上,只看得眼,便拿起一粒宝石道:“这粒品相最好。”
那人一惊,盯着她:“如何个好?”
江陵抬眼看?他,道:“你这粒宝石其实都一般,这一粒不过是矮子当中挑长子,事实上全不值一提。”她神情淡然,虽然容貌差强人意,衣服脏污不堪,然而却让人不自禁地看着她的神情自然而然地信服。
那人定定地瞪着江陵,脸上却再不见半分戾气,不见怒气,反显出热切神色来。
斗笠男人不动声色地将江陵往身后一拉,哈哈大笑:“纪公若是想好好确认,便取些好石头来,人家可是江南珠宝大户的鉴宝天才,自小天生便有的慧眼灵根,一向来只鉴极品珠宝,这等货色叫他如何?得入眼!”
那人闻言不生气,将胸口一块玉牌扯将出来,递在江陵面前,江陵只抬眼看一眼,便道:“?田玉红玉,枣红皮,纯净无裂纹,油性高,极品。”
那人怔然坐下,又站起来,如是者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刘公刘公,好运道!好运道!这下咱们可发大财了,哈哈哈哈,发大财!”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有点思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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