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交易

到底这话转得太过生硬,林老太爷还是觉得老脸有点发烧,避开江陵的目光,转头看着林展鹏,不禁目露赞许。这般大的事情,林展鹏能够在所有人面前都守口如瓶,就连自己也一丝口风都不露,这很好,非常好。

这般有天赋的人,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林展鹏想了一下,对林老太爷说:“还有一件事我未经阿爷许可。”

林老太爷自林忠明受伤后一直郁郁的心情头一次变得舒畅,笑了笑:“甚么事?”这会儿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算么事了。

林展鹏道:“我见林溟善辨宝石,便把咱们林家的老册子给林溟看了,她十分聪颖,五本册子在半月中便已看完,不仅全数记住,还能指出某些疑惑之处。”

林老太爷面不改色地听完,重复了一句:“疑惑之处?”转向江陵。

江陵低声道:“就是和我以前知道的不是很一样。我讲给?少爷听了。”她其实并不很知道鉴宝的描述,只是直觉有些说法和她认识到的不一样。

林老太爷站起身,道:“你们跟我来。”

江陵不禁看向林展鹏,林展鹏安抚地朝她点点头,领了她跟在林老太爷身后,走出理事堂,穿过回廊,往理事堂所在正院的右侧院子走去。

每一进的三明堂其实并不从里间相通,都是从外侧绕到院子和房子的交界处,经过相连的游廊,才能拐进另一个院子——左院或右院,也就是说,每一进的三明堂是并不相连的。但这间正院的右院很明显是附属于正院,因此从间开了墙和回廊。

江陵抬头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和正院小不了多少的院子,但是好像有点奇怪,而且这面几乎没有人,包括住的人和行走的人。但是他们一走进去,江陵便觉得似乎有眼睛看了过来,她年幼触觉最为敏锐,当即便要向其中一间屋子看过去,但是同样的她的反应也极快,堪堪抬起的脖子勉强转向另一边,微微垂下眼皮。

三人穿过右院的厅堂前沿廊,跨进最右侧的门。

林展鹏低声对江陵说:“这是林家的库房。”

一听这是林家的库房,江陵便发现那点奇怪是什么了,整个右院格外沉实,连墙壁都特别厚重,因此虽然看?去虽然和正院小不了多少,但每间房子都格外显小一点。江陵想起自家的库房也是那般沉实,不过,一半是建在地底下的,用了铜浇铁铸,阿爹叹息说,囡囡啊,只看了看图纸呀,就想着造的时候可真是麻烦,幸亏老祖宗早就造好了,咱们以后只需要加固就行。她不禁笑了一下,就是麻烦嘛。

林家的整个库房用两层实心大青砖再灌?糯米浆浇得严严实实,整个院子看守严密,且有三道锁,最面一道是厚铁门灌了铜汁铸成,除却当家掌事的有钥匙外,其他人皆无。

林展鹏尚无钥匙。

江陵当然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直觉林家富有不差于江家。但是,江陵侧着头在心想,好像还是有些很不一样。

林老太爷令江陵留在外面的屋子,自己带着林展鹏开锁进了库房。

林展鹏知道祖父有话对他说,安抚地朝江陵笑笑,静静地跟随祖父进去。

林老太爷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方对孙儿道:“你应该知道,我赶走林溟,是觉得相对于一个小厮而言,你们母子的情谊更加重要。凡事有轻重有取舍,重的是家人,轻的是他人,我取的,永远只会是林家的安宁和延续。”

林展鹏默然。在他出生之前林老太爷就已经不管事了,他印象中的阿爷整日在后花园逛着看着、街坊走着,悠闲度日,只在阿爹不在家时管些小事,总是慈眉善目的极好说话,对兄长和自己尤其的好,小时候淘气要被阿娘罚便逃去找他帮手,他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出主意,是个和气又偏心的老人家。

长大了自然知道阿爷以前也是行商大家,但是他从来不跟自己说多余的话,只说,你阿爹比我做得好多了,你要听你阿爹的。

他原以为阿爷只是谦虚,直到阿爹病重,阿爷重新出山,近两个月来观其行事,方才明白阿爷并非谦虚。阿爷他的确并没有阿爹的能力和丘壑,阿爷擅于守,阿爹却善于开拓;阿爷做事保守并试图面面俱圆,阿爹却不计小节大开大阖;诸如此类的分别处处都是。

当年如果阿爷不退,父子两个日子久了对于经营理念的不同?必然要起冲突,所幸阿爷在这一点上十分明白,自知能力不足便完全放权。

外人皆不知晓林老太爷为么在四十不到的壮年便完全放手,说是说颐养天年去了,这也未免太早了些,林老太爷的说辞便是:家业反正是儿子的,既然有能力独当一面,我做么要跟儿子过不去?

众人皆是当作戏言,却不知道正是真相。

林老太爷看着孙儿微低着头的头顶心,林展鹏尚未完全长成,身形偏于瘦削,比自己只略矮半个头,他慢慢地道:“一个人,是不是有用,才是他的立足点,无论是商家还是官家,这一点,你很清楚。因此,鹏儿你别怪我势利。”

林展鹏抬眼认真地看了看祖父,道:“孙儿不敢。”

林老太爷笑了一笑:“阿爷也是从你那个时候长成现在这样的,我明白你心想着么,别怪阿爷。”

林展鹏认认真真地道:“孙儿说的是真心话,阿爹也说过一个人的价值才是判定一个人的份量的标准,这一点不分商家还是官家,都是一样的。孙儿很明白。”

林老太爷凝视着他,许久才了解地笑笑:“可是鹏儿你明白是明白,心,怕是有另一番想法。罢了,江山代有少年出。”他找了几个匣子,拿着它们往库房外走去。

匣子俱是林家几代积下的极品宝石,以及各种级次的各色珠宝,林家的掌事对这些宝石无论是稀有还是普通的,都是耳熟能详,当然极品宝石的流动性是很强的,但每家都有些自家的镇店之宝,若非重要的客人,等闲并不出手。而且既然在自己手中流动,自然也极其熟悉。

他坐在那里,看着匣子的极品、?等、一等、次等的各色宝石,一一被江陵清晰地点明优缺点、说明特质、宝石来历,最后判定等级。

无一差错。

江陵最后抬头坦白道:“我原来只知道分出宝石的好坏等级,但是并不能说出来哪里好、怎么个好法,是因为二少爷给我看了那五本册子……”

林老太爷在看着江陵一一分辨的时候,心头的喜悦便越积越多,最后终于,他的狂喜落在了实处,实在忍不住,禁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好,太好了!此人难得!孙子只是将祖传鉴宝册给她看了而已,那鉴宝册宝石凡数百种,又反复涂改修正,当年他自己也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完全记下来,她才花了半个月,便能马?清楚地进行说明,举一反三、分辨分析皆极是准确。

这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的人,这是一块瑰宝。

甚至可以说,这是林家的救星。

林家人对于珠宝的天赋是基于经验,丰富的经验和学习让他们能够准确分辨珠宝的等级,但是现在出了意外,林忠明不能再行商,他年老体弱也难以行商,而林展鹏,才十五岁。

行商,他可以,有积年老仆和老掌柜跟随,无妨。但是,林展鹏没有丰富的经验,特别是丰富的辨别珠宝的经验。而积累丰富的经验,必须是在不断地行商中、从众多不起眼的珠宝中分辨学习去获得。林老太爷本来是想请家中最负盛名的林掌柜跟随林展鹏,帮他掌眼,然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身为珠宝大商的家主,必须要具有极好的鉴宝能力,否则,一着错,倾家荡产。更严重的是,若是因此得罪了权贵,是满门灾祸。

林家的掌柜,别人家也请得。而林家目前的状况,让人心中放心不下。珠宝最能惑人心,林掌柜姓林,但并不是林家人。他赌不起。

这时候,江陵的横空出现,对林家此时的境况来说,真的天降救星。

这是一个年仅九岁的丫头呀,她聪慧灵秀,隐忍藏拙,具有着强大的、林家残缺而急需的天赋,最重要的是她年幼且无依无靠,而林家未来的当家人有大恩于她。

林老太爷欣慰地看着他的次孙,命和运,这是他的命和运。无论林展鹏是怎么想的,这是林家的命和运。

然后,他一边笑,一边看了江陵许久,江陵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先是坦白地望着他,见他笑个不停,略有些困惑,但并无慌乱,只是慢慢地后退一步,垂下了眼。

林老太爷忽然又有了当日在珠宝总铺的感觉,这个小孩给他的违和感有点强,他总觉得困惑,又不明白是为么。

江陵也感觉到了那天在林家珠宝铺子时,林老太爷那种让人不安的打量目光,她又情不自禁地挪了几步,欲退到林展鹏身后。

林老太爷却开口叫她:“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