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温暖

接着林展鹏便见他狂风一样卷进龙家的残垣断壁里,一间一间地奔过去,直至将整座宅院全都寻遍,最后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壁前,一掌一掌地击打着门壁,忽而停住手,一头栽倒在地上,与他同来的人们中有几人早已呼叫着跟在他身后冲进去,只不敢挡着他,随着他一起搜寻残屋,此际众人惊呼,抢上前去将他扶起来,接了出来。

那人的脸色灰败,路过林展鹏时强自站住,推开身周的人,只坚持要问林展鹏:“小兄弟,龙家当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林展鹏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又看看他身周身后的人,这些人虽也衣饰整齐,却有拱卫之态,看来都是他的手下,他年纪小,却也并不认为对着这样的人委婉顶用,便直说:“倭寇屠镇是十二天前的半夜,镇民活着逃走的有三成多,这些日子陆陆续续都有返回,但并不见有龙家的人。”

他补充:“我是在镇头做统计的人之一。”

那人哑然,已是问不出声来,他身边一个年纪稍大的人便问:“小兄弟可知道尸身……”

林展鹏点点头:“因为天气暖和,怕遗体久置腐坏引起瘟疫,早些时回来的人辨认过后,已经都下葬了。”

那十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忙问:“那都已辨认出来了吗?”

林展鹏摇摇头:“不曾。有的全家皆亡,有的面目不清,有的是借住的,还有住客栈的,有无门无户的,都无法辨认,是以,能辨认的按人头家户下葬,不能辨认的合葬一处了。”

那年长的人又问:“那么龙家的人是否合葬一处了?”

林展鹏十分同情:“龙家因为首当其冲,死状皆是极为……”他看了一眼那英伟男人,停了一停,吞下未尽之语,才接下去说:“而且当晚大家四散奔逃,很多都并不是一家人折在一处的,怕是……”

那英伟男人一拳打在树上:“即是说挖了坟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林展鹏见他目眦尽裂,面目乖戾暴突,知他是悲愤痛苦至极,倒也不怕,只沉默着不再出声。

那男人也不再出声,只见他咬紧牙关,满脸神色极其痛苦扭曲,撑了片刻,终是跪倒在地,垂下了头。

林展鹏只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两声:“阿眉!六儿!”这两声呼唤似是从他心肝肺腑里喊将出来,撕心裂肺,含泪带血。

林展鹏后退一步,看向他身后一个年长的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不知诸位与龙家是亲戚还是朋友?”若是朋友,应该能传达讯息到龙家亲戚处,或有未了之事可办理。

年长男子摇摇头:“只是生意场上的往来。”

林展鹏愕然,那年长男子却闭上嘴,不再说话。

林展鹏想了想,小小年纪却也明白定是有不愿多说的事情,便好心道:“诸位若还有什么疑问可去镇头问讯,镇头搭了棚户的多是赈灾救助的当地人,也有镇民在帮忙,他们连日来都驻守在此地,知道的消息应该比我详尽,或者有我不知道的讯息。”

那年长男子点头致谢。林展鹏见他们尽皆满脸哀容,心知这些人无意多说,便也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林展鹏回到镇头,找到请来驻守在此处的大夫,因当日奔逃受伤的镇民较多,众富户商家请来的倒也是跌打、骨伤大夫多,经过十几日的忙乱过去,需包扎清理的人都已包扎清理好了,便只留了一个大夫在此,每隔几日来人互换。林展鹏运气不错,今日值守的这位大夫正是温州府城最有名的骨伤大夫。

林展鹏请了他去给江陵看手臂。

江陵并没有拒绝,她很听话地伸出右臂让大夫看,大夫见夹板有移动痕迹,绑的布条也有些散乱,便知江陵有动过手臂,不禁责备道:“小姑娘怎的这般淘气,须知骨头未曾长好妄动,到时手臂变形难看不说,平日使不上力、不能做细致活计,最紧要是天气不好便会疼痛,关系一辈子的事情!唉你这……”到底看她年幼,也知道讲了也未必能懂,再看看四周环境,也明白了些什么,骨伤大夫一般都是为穷人家和下仆看病的多,盖因富人家平时呵护备至,受伤机会极小,也不以为异。

只好摇头叹气,问清才十二天前断的骨,便细问可有疼痛,江陵答他有疼痛,拆了夹板检视,见骨头并未长歪,只怕是用过力有些斜了,才松了口气,使大力扶正,再用夹板牢牢缚紧,才再次告诫:“切勿再用右臂使力!待它长好了拆了夹板,也要处处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然年纪小骨头比大人长得快易恢复,但小人儿骨头软脆,也更容易长歪。”

扶正时尚未长好的骨头要使巧力微微挪动骨头,十分疼痛,江陵忍痛忍到一身是汗,她想起旧日家中老仆一到刮风下雨便步履蹒跚,祖母说是因为以前腿骨断过未好全,小小年纪也深知大夫所言十分紧要,若是右臂废了,她还能干什么?!难道要靠着拖一条残臂乞讨更让人怜悯更好讨食吗!

不!

大夫见她满额大汗却不吭一声,乖乖听训,又不忍心地说:“小姑娘别担心,只要不乱动,一个多月就能完全长好。我刚才也说啦,这骨伤,越是年纪小,越是好长。”

他看了看江陵栖身的破屋,又看了看衣饰显然净洁富贵的林展鹏,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想了想道:“再过三天我会与人换班,我们每五天换班一次,不过等拆夹板的时日到了我会再过来。”

江陵一怔,感激地抬头望他,大夫喜她乖巧,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小姑娘,要懂得爱惜自己呀。什么都没有自家身体好要紧呢。”江陵茫然,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离开。

林展鹏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了笑:“记住要听大夫的话,养好手臂才最紧要啊!”

江陵看着他的笑眼,半晌,点了点头。

午饭时分,林展鹏拎着一个食盒来到江陵面前。

江陵一天两夜没吃过东西,已是饿得紧了,正打算从背着的包裹里拿干馒头,食盒便到了,然后她就闻到了食盒里的香味。

她抬头看着林展鹏,林展鹏对她笑了笑,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两个菜,一碗饭,他说:“这段时日镇民都是在镇头领的米粮油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但是他们自己烧,你年纪小,吃烧好的便是,可不许不吃。”

江陵心想,我当了这么久小乞丐,你还怕我不肯吃么?

她痛快地吃饭夹菜,虽然因为右手不能动,只能用左手吃,吃得极慢,却一口一口吃得极是干净。

林展鹏还当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劝得江陵吃,谁知道她倒是干脆,不禁笑了,见她一只手又要夹饭又要夹菜不方便,便把饭碗端到她嘴边,取了另一双筷子,一边喂她一边说:“我竟忘了你使筷子不方便,晚饭我让他们给你换勺子。”

江陵看到喂到嘴边的饭,呆了一呆,林展鹏习惯地“啊”了一声,她习惯地张嘴吃了一口,然后两人都呆了一呆,相对而视,林展鹏笑了出来,江陵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自此,每日三餐江陵都能看到给她送饭菜的食盒,林展鹏在的时候是他送来,不在的时候有小厮送来。

一个月过后,江陵的夹板拆掉了,大夫嘱咐暂时不能使力,但可多活动以更快恢复,注意保暖。

此时已经十一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寒,筹备的救助也已将近结束,镇子开始初见了平常模样。

而大乞儿,始终不见踪影。

林展鹏和林忠明托了不少人在周边打探大乞儿的下落,他们已经从镇子里的人那里知道江陵与大乞儿不是本地人,而只是两个异乡流浪的乞儿,林展鹏并无异色,一如既往地对待江陵,江陵刚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更多的是放心——若是他们始终不知道,肯定就把大乞儿当作本地人来寻找,那势必会错漏消息,如今早早知道了他们并非本地人,寻找起来当然更加有利。

林家把寻人的消息放出去,却仍然没有回音,大乞儿就像平地消失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大乞儿真的消失了。否则不会一丝线索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