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鹏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安定,这让他的步伐格外轻盈,他想,一定还有地方是自己忽略了没有好好寻找的,他要认真地、仔细地再找找。
他心情好,就不似适才心浮气躁,心情沉静下来,仔细地询问、观察,就算问到的人都表示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他也并不气馁,每间空置的或是废弃的屋子都进去细细找过。镇子不大不小,一间一间地找过去、问过去,总有找完问完的时候。
他想,若是这样还是找不到的话,他就告诉父亲,父亲总有办法的,也会帮他的。
当然,他找到了。这样仔细耐心地寻找,除非江陵并非回到镇子。
江陵住的破房子是真的破,但这本来就是镇子兴隆时被废弃的残屋,好在也能勉强算得上房子,三面破墙到处是大洞小洞透风透雨,好歹顶上支棱着瓦片,遮下一片不小的空间可以淋不到雨,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天过去,里面的稻草还是干的。当然另一面就全部倒塌了,连倒塌下来的痕迹都冲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林展鹏真的是一间一间地找过来,才能看到江陵。
因为江陵缩着身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里有根柱子挡住了她,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林展鹏看到江陵小小的身子时,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虽然才找了半天,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找了这么久!他伸手想叫她,却想到自己娘亲对她所做的事,一时收回手,轻轻坐到了她的身旁。
江陵整个人沉浸在自责自厌自弃当中已经一天一夜,越想越是悔恨,直想挖出自己的心肝看一看,自己怎么会是那种人呢?阿爹也一定会责怪她的,无情无义的坏孩子呀,江宣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呢?那种挖心挠肝的悔恨使得她根本分不出心思,对周遭的任何都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理会。
林展鹏在她身边坐了很长时间,起先是等着江陵看到他说话,后来便想到父亲说的话,心中禁不住有些憧憬,自己也可以和大哥一样专心读书了,可以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在书院听先生的课,做功课,讨论,游学……,然后也可以去考学啦,虽然自己没有大哥那般天生聪慧,但是大哥下一届考秋闱,自己加倍努力的话,等大哥考秋闱的时候自己就可以考院试啦。
这样阿娘就不会偏心了吧?他有些幻想自己拿着功课给阿娘看,阿娘像对待大哥那样慈爱地夸奖他,抚摸他的头发,就不禁笑了起来,那是他还很小时候,他记得阿娘也曾这么疼爱过他的。
他抱着膝微笑着看着外面晴空万里,现下真好,小姑娘也找到了,阿娘也……他心里忽然像是有一片阴云飘过去,但是林展鹏晃晃头,不不,阿娘……阿娘也是疼爱他的,他是男儿,理应容让照顾妇孺。那是阿娘呀。
他觉得脚很麻,半天僵硬得动不了,又如有小蚁噬咬般又痒又麻,心想哎呀坐太久了,才忽然想到小姑娘怎么都没有反应,诧异地转头看向江陵,这是怎么了?她不想理他?她因为他阿娘不想见他?
这一转头他就发现不对劲,江陵整个人缩成一团,左手抱紧两个膝盖,右手垂在身侧,头整个儿埋在膝盖里,这姿势与刚才他刚看到她时一模一样。
林展鹏惊得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不会是……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拍江陵的肩,见她仍是不动,心下更慌,轻声唤:“小妹妹?小妹妹?”
江陵恍若未闻。
林展鹏大惊,便去扶江陵的头:“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江陵的头被他扶了起来,露出的是一张脏污而木然的脸,她的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林展鹏,又似是没看着林展鹏,眼眶通红却并无泪水。
这和上次在知府院中见到的江陵完全不同,和在尸山血海中看到的江陵也完全不同。那两次的江陵纵算也完全不相同,却都是鲜活的,不似现在,仿佛失了活气,只剩下漠然。
林展鹏心中忽而涌起一阵难过,还有隐隐的愤懑,阿娘到底做了什么!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要搀着她起来:“实在对不住,我阿娘做的糊涂事我替她赔礼,我来接你回去,好不好?别担心,我阿爹和舅父舅母都没想过要撵你。”
江陵皱了皱眉,林展鹏的话零零碎碎的,只听到了“接你回去”,便要甩手,林展鹏本是像扶着个瓷娃娃般轻柔小心,江陵现在的这个状态也的确柔弱瘦小得像易碎品,不料江陵这一甩手颇是有力,林展鹏被甩得脱了手,他本来坐在江陵身旁,因为要扶江陵起身侧蹲在她面前,江陵这一甩,他一个屁股蹾坐倒并往后仰跌了下去,幸得他手脚敏捷,一手撑住才没有摔得难看。
江陵似是也吓了一跳,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没事便又收回目光不作声地坐在那。
林展鹏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问:“你恨我阿娘吗?”
江陵皱了皱眉,觉得很烦,她心中十分不想理会任何人任何事,但是她忽然想到大乞儿,便立刻想起林展鹏和大乞儿一般也是待她很好的人,她对不起大乞儿已是十分悔恨,如果再对林展鹏无礼,那就太坏了,所以,她摇摇头。
林展鹏见她有反应,大喜,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家?你的伤还没好,就算要走,也要养好了伤呀。”
江陵不想理他,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便又摇摇头。
林展鹏无计可施,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能想到她回到这个镇子,还用问为什么吗?便说:“你是要在这里等你哥哥吗?”
江陵点点头,然后她推他,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叫他离开。
接着她便仍是把脸埋在了膝盖上,不再理会他。
林展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既然知道她在这里,那就放心了,他温和地道:“我知道啦。我先走开一下,待会儿还来的,你好好地坐着,别再伤了手啊?”他轻轻碰了碰她的右手臂,江陵仍不理他,他笑笑,站起来往镇头走去。
没走几步,听得镇南边有声音喧哗,这镇子遇难以来,除了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很静寂,镇子里的人也好,衙门和外来帮忙的人也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以不要惊扰了尚未远去的亡灵——是的,七七未过,他们都认为逝去的亲人都还没有离去。
镇南……林展鹏转身往镇南走去。
镇子的最南边临街有一条宽巷,巷口种着一棵香樟,看上去年岁不浅,这巷子往里,只住着一户人家,龙家。
龙家是这个镇子里最大最有钱的人家之一,上一辈有两个长辈在外面经商发家后,回来买了田地,并买了祖宅边上的几个旧房子,再往镇外扩了一块地,重建了大宅和院子,几家子住着也没有分家,据闻这一辈已无人行商。
倭寇是从镇南杀进来的,龙家就首当其冲,据幸存的镇民当时所见,龙家门破墙倒,能看得到里面血流遍地,倭寇在龙家烧杀抢掠,值钱的物什和粮食被洗劫一空,不分长幼见人便砍杀,主人、婢仆统统都不曾放过,整个房子都是尸首。最后还在龙家放了一把火,只不知为什么,中途火灭了,却也已经烧得烟熏火燎,残垣断壁,只还残留着几间房子大门照壁,却没有人敢去住,龙家的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竟没有人找回来,至今仍是空无一人。
因为当时是夜半突袭,龙家又是头一家,众人皆想怕是没有人逃出去。
此时的巷子口已不成其为巷子,香樟树仍在,被烟火烧得烟熏火燎,围成巷子的墙塌成一片。相比镇中镇北的房子,尤其残破不堪。
林展鹏远远地便见有十几人围在龙家门前说着话,声音颇大:“龙家人呢?怎的起了火烧得这般?他们住到哪里去了?”
有几人正在朝四周张望,似想寻个人来问,四下却少人行走,当中一人便皱眉:“这镇子怎的这么冷清?”半晌方寻到两个路过的镇民在询问。
林展鹏刚一走近,便被一把抓住手臂,却是那当中之人,这人年约三十,相貌甚是英伟,头戴方巾,沉香色绸制直身,整洁讲究,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位小兄弟,这龙家……这镇子……”说的却是官话。
林展鹏知道适才他们已经从被询问的人那里听得真相,这是不肯相信又不敢相信,他同情地看着这人,轻声道:“倭寇洗劫了镇子。”
这人的整个人都抖起来,眼里却仍闪着希翼的光:“龙家……龙家家大业大,能人甚多,定是逃走了吧?那龙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林展鹏不忍看他,垂下了头:“倭寇是从镇子南边进来的,龙家是第一家……可能全部都……,因为没见有人回来。”
那人的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林展鹏只觉手臂也要断了,咬牙忍着,只听那人忽的大吼一声,手臂终于被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