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又梦见了阿爹。
这次阿爹没有说话,只是怜惜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江陵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委屈得很,却说不出话来,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爹的手掌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叹着气,却依然没有说话。
江陵就叫他:“阿爹,阿爹……”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茫然得很。
她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很难闻。
她睁开了眼睛。
她只能看到眼前的地,是黑红色的,粘稠胶结,她整张脸贴在地上,略动一动,脸和地面贴粘的地方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她想爬起来,背上却被压着什么东西,重得很,她使尽力气也掀不动、爬不出来,而且,她的右手一用力便痛得要闭过气去。
她便左手用力撑着地,脚一点一点的挪,背上的重物黏湿沉重,她挪了会儿便拼命地喘气,一喘气,便闻到恶臭和血腥。她咬着牙,挪啊挪,终于背上的重物往她身体右边侧了过去,她停下来休息片刻,蓄足力气用力一翻身,同时右手臂又是一阵剧痛,江陵痛得屏住了气,浑身颤抖,闭上眼,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她能爬起来了,背上的重物已经被翻到了身后,半压着她。
她努力转过身,看到一双眼睛看着她,她吓一大跳,差点叫出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孤伶伶的头颅,血肉模糊的脖子,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
江陵用力地推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头尸体,用左手撑住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四周都是被烧焦的断桓残壁,一眼望过去,遍地鲜血已成黑红,到处都是身首不全的破碎死尸,一具一具横七竖八,坐着的、倒卧的、仰着的,从街道到矮墙,从脚边到街那头,望也望不尽。
一片死寂。
只有破衣烂裳的江陵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缓缓地环顾着,似是不相信、似是震惊、似是茫然,她的右手臂呈奇怪的形状折起,脸上全是污泥和已经渗透在污泥里的未干和已干的血迹。血腥味在这片刻后已经闻不到了,因为全部都是。
满地尸体,小小的她站在其中。
十三岁的林二少爷便是在这样的惨绝人寰的景象下,看到了江陵。
他的舅父时任温州知府,当倭寇屠城的急报到达的时候,林二少爷正跟着父母在舅父家省亲,舅父是林母的兄长,自幼长兄如父情感极好,林家也十分乐意林母多与当知府的兄长来往,因此林二少爷经常到舅父家借居。
倭寇每边犯边,但至于屠城,此事便十分可怖而不同寻常,作为当地知府的舅父自然即刻带人前往事发地,林父却也立即带了儿子一同前往。路上林父同儿子说:“你须得知道,这世道如何不太平,咱们家身为商贾能富甲一方,何等不易。”
林二少爷林展鹏谨领父训。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惨状,这遍地的血,遍地的尸体,从城外十里处便零星看到残肢碎体,越近越多,直至到达镇子里,眼前所见几乎就是修罗场、地狱界,那一片死寂,是没有人气的死寂。
这样的冲击对于自小被父母带着见惯世面的林展鹏,也是翻天覆地的。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座已经成了死镇的镇子。
他的舅父和他舅父的下属官员俱都惊呆当场。倭寇肆虐,山东、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已是近百年烦扰不绝,倭寇甚至深入内陆烧杀抢掠,官府从来不曾放松剿倭,奈何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败的。然而倭寇凶狠不假,如这般屠了整个镇子,却极是少见。
骇人听闻之至。
整座镇子只有那个小小的、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孩子,是活着的。
立刻有人奔上前去,要把她抱出来,那孩子却惊恐地挣扎、推开,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嘶哑地叫着什么,那人怕碰着她折断的胳膊不敢硬来,揣测她是要找家人,只好哄着:“我先抱着你出来,一会儿我们会慢慢地帮你找到爹娘,好不好?”
她微微一怔,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茫然和困惑,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极像是在梦中还未醒过来一般无所适从。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有几个心肠软的已经掉下了眼泪。这孩子才这么小,自家的孩子怕也不过这么大吧?可是他却经历了这么血腥惨痛的事,父母怕是皆亡,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不知今后能去哪里。
林展鹏坐在马上,远远望着那孩子不肯被人抱走,低着头在尸丛中左右前后地看,又开始往后走,一路走一路低头寻找,看到有被压着的尸身便去用一只手用力翻开、或是挪开一点点细看,这应该是在找逝去的亲人吧?旁人碍于她伤重的手臂不敢强行抱走她,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她便愈走愈远,无声无息地似是要消失在眼前。
众人都被这诡异而惨烈的情景镇住,竟没有人想到该做什么。
他忍不住跳下马,顾不得脚下全是粘稠的血泥,避开尸体跑过去。尸体太多,过得好一会儿他才走到那孩子身旁,见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已经秋凉,却只穿了两件单衣,裤子也是破的,一只脚上是一只破鞋子,一只脚光着,头发上全是泥和血,一缕一缕纠在一起,脸和脖子上脏黑而斑驳。他跟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在找谁啊?要我帮你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懵然地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努力地微笑,轻柔地说:“你别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她侧了侧头,犹疑着,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声:“哥哥?”
林展鹏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她那只完好的、翻过尸体的左手,微微笑着,柔声道:“是的,哥哥会帮助你,你能告诉我,你在找谁吗?”
她却茫然,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忽然仰起头轻声说:“哥哥,不会死的。”她仰起的头并没有看他,是看向蓝天的,那声音软软,却清晰。
林展鹏一怔,他仔细看了看她,接着也跟着抬头看了天空,真是诡异极了,这样的时候,天色居然是极其湛蓝而美丽的,连一丝白云也没有,无边无垠的蓝,纯净无瑕,蓝到近乎让人想哭。
他失神片刻,然后感觉到手中的小手挣了挣,好像是想挣开去,他连忙紧紧握住,想了想,答她:“是的,他一定活着,所以,这里一定不会有他啊,对不对?来,乖乖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江陵觉得他说得是对的,但是又好像忘了些什么,心里很不放心,便不肯走,呆呆地站在那里使劲想,说是使劲想却也似乎没办法使劲,脑袋里茫茫然的一片,抓不住东西的感觉。很是焦躁。
林展鹏耐心地低头看着她,耐心地握着她的手,身边已经开始有吏役们走近,查看死尸、观察屋舍的破坏、点检人数,一一记录在册。
有人想询问江陵,看到江陵的样子已是不忍心,便轻悄地对林展鹏说:“待会儿等她好些再问罢。”林展鹏点点头,说:“等她好些我帮你问也可以的。”那人很是感激。
江陵却一惊抬头,正碰到林展鹏温柔的脸,他轻轻地说:“如果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也可以的,你是小孩子,他们不会强迫你说话。”
江陵最终还是没有走,她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忙碌,吏役们踩着血迹面露不忍来来去去,知府和众属官商议之后,决定先将所有尸体搬到一起,并派人去临近村镇县城张贴布告、打锣喊话,让人来认领尸身,三日后无人认领,则由官府统一安葬——意即合坑埋葬。
林展鹏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便牵着她走到集中摆放尸身的地方,自己也在一旁帮忙。于是江陵便站在那里,看着杂役们搬运尸体到一处,她一眼也不眨地盯着一具具尸身搬过来,一排排放在一起。到最后几百具尸体排放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肃穆凄惨。
最后一具尸身搬运结束之后,江陵松了口气,没有大乞儿,大乞儿逃走了,太好了。
这一口气松下来,整整站了一天的江陵整个人软了下去。
昏倒后的江陵并没有被送到养济院,而是被林展鹏接到了知府府邸里。
林父一向把林展鹏当作接班人培养,除非大事,余者皆不插手,温州知府亦未阻止,却也并不是因为需要从江陵嘴里打探当夜情景,一日功夫下来,已经有不少逃走的镇民回到镇子认亲,他们已经将事发当时的情景说得清清楚楚。他在愤恨忧心之余,对收留个把小孤儿并不放在心上。
且,此事甚大,对考评必会有所影响,收留孤儿是好事而非坏事。
所以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是惊喜的,暖床软枕,缎被绣帐,啊啊啊,原来那些灾难那些火灾那些逃难那些挨饿受冻……全部是一场噩梦呀,太好了!她抓着柔软的缎被,闭上眼睛欢快地笑,叫:“阿娘!阿娘!”
虽然叫出了声,声音却是低哑的,而且喉咙好痛,她皱着眉睁开眼,刚好看到有一个丫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边说着:“哎呀,小姑娘醒了呢。”
不是喜叶。她不认识这个丫头。
她呆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惊恐慌乱地瞪着她,那丫头见她惊恐,安抚地朝她笑:“小姑娘别怕,这是知府后院,二少爷救了你回来的。你呀,一回来就发了高烧,大夫说,之前你也在发烧,还没好透呢,就又挨了冷、受了惊吓,所以才烧了三四日呢。不过现在你的烧退啦,你也醒过来啦,再吃几日药,将养将养也就好了。别怕别怕。”
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倒了杯水,坐到床头扶起她,喂她喝水:“我叫双宁,这几日就由我来照顾你。”
江陵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的,她,江陵,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醒过来,因为,她永远都没有家了。永远都没有了。
从此之后,她将是茕茕孓立,再无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