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逃亡

天边渐渐开始泛白,云朵镶上金边,不远处的村子里公鸡已经打鸣了好一阵子,可以看得见袅袅炊烟四起,农人们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江陵坐起来,此际她又有些困了,双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大乞儿一骨碌爬起来,往草坡下走,走了一会儿,转回身,皱着眉头:“你不走?”

江陵忙跟着走,轻声问他:“我们去哪里呀?”大乞儿闷头走着,半晌才说:“反正不能回龙游,随便走呗。”江陵有些意外:“你也不回龙游吗?”大乞儿瞪了她一眼:“你一个人能行吗?”

江陵咬了咬唇,小小的心里有一股不知道怎么描述的东西,酸酸的,胀胀的,她轻声说:“可是,城里有那么多跟着你的小乞丐呢。”

大乞儿撇了撇嘴:“天大地大,一辈子窝在那里带小乞丐讨饭吗?早就想出来到处走走啦。”

江陵抿嘴笑:“大哥哥,你真好。”

大乞儿十分别扭:“好什么好,你再拍马屁我就不管你了。”江陵跑到他身旁,歪着头看着他眯眯笑。大乞儿不想看她,用手推开她的头,江陵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头顶着他往外推的手,一边儿顶一边儿埋着头偷偷地笑,两个人一个推一个顶,僵了好一会儿,大乞儿一只手抵不过整个人的力,只好松手,大步往前走,江陵蹬蹬蹬地跑在他身后。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便这么一前一后地沿着小路走出了这个村子。

出了村子之后,江陵拉住了大乞儿:“大哥哥,我们是随便走对吗?”

大乞儿点点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现在你肯定不能回去,但是过几年,他们肯定不会好几年都在找你,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好找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去找亲戚了。现在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地方想去就随便逛。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江陵点点头,大乞儿本来只是随便问上一句,见她点头不禁诧异:“你还真有想去的地方?那你想去哪?”

江陵说:“海边。”她说:“我从来没看过海呢,我阿爹说,大海可漂亮了,碧蓝的很大很大很大一大片,看也看不到边,和天都连在一起了。我们家的珠宝,大多是打海那边来的,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她巴巴地望着大乞儿。

大乞儿困惑:“有那样的地方吗?海是什么?有什么好吃的?”

江陵连连点着头,热切地说:“海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有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鱼啊虾啊螃蟹啊贝壳啊,可好吃了!我阿爹说,刚捞出来的可好吃可好吃了!”

大乞儿仰着头想了一下,说:“有这样的好地方啊,我怎么不知道呢?成,咱们就去那个海边!往哪边走?”他转了个圈,问江陵,问完以后又觉得自己傻,这么个丁点大的小丫头知道个鬼。得找个地方问问去。

他正发愁,可是江陵还真知道,笑眯眯地说:“我阿爹说,海在东边,就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你看,太阳在这边呢,咱们就往这边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啦。”

大乞儿怀疑地看着她,怎么看都有点觉得她在胡说八道,这么个丁点大的小丫头她……知道个……鬼呀!

可是他看着小丫头伸着手臂指着太阳的方向,仰起脸信心十足地看着他,又想,咳,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是瞎走乱逛,往哪里走不是走,那就听她的吧。

于是便说:“行,那就走吧。”

江陵高兴地大力点头,跟着他往东边走去。

一路倒也不是很难走,五六月间,春末夏初的天气不冷不热颇为舒服,虽然凌晨时候还是比较冷,大乞儿不知从哪里偷来一件破棉衣,两个小孩分着盖盖倒也没冻到,白天了破棉衣就卷巴卷巴弄个绳子背在身后。

至于吃的,这会儿草长莺飞生机旺盛,在乡村,便去偷毛豆、玉米什么的、到田沟里钓泥鳅、小溪里抓鱼、树上摘果子……,到了城镇里,两人便去乞讨,江陵年幼瘦小,有时反比大乞儿乞到的吃食还多。

吃不饱,也饿不狠,总能填上点肚子。

主要亦是江南富裕,很多人很有些怜贫惜穷的心地和能力。可是江陵始终羞于乞食,总是伸不出手去,然而她的笨拙和羞怯有时反而更让人怜惜。到后来她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笨拙羞怯,但始终没有学会小乞儿该有的伶俐口舌。

大乞儿教了她无数遍,亦是无用,有一次不耐烦地怒极,讽刺她:“觉得当乞儿很丢人、不要脸是吧?可是你现在就是乞丐,你就算嘴上没求人,做的事还不是一样?人家辛苦赚来的吃食白白给你吃,连句好听的也听不到,你可真是大家小姐!”

江陵羞愧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大乞儿扔下一句:“你要么就别吃,做乞丐就要有做乞丐的样子!”气呼呼地走了开去。

可是江陵还是张不开口,仿佛有针线把她的嘴牢牢地缝在了一起。

做乞丐是的确很不容易的,每个城镇都有一帮固定的乞儿群,再富足的地方,能乞到食物也是有限的,本地的乞儿们守地盘护食,外来的乞儿其实很难讨到吃的,因为会被乞儿群赶出去。所以大乞儿经常需要同当地乞儿群里的人打架,他手脚利落,经年累月的乞丐老大生涯让他打起架来既狠又准,十次里总有六七次能够打赢对方,一两次不输不赢,然后获取在该地区乞食的权利。输了的话便只能东躲西藏或者躲出城去另想办法。

所以大乞儿几乎就没有不是鼻青脸肿的时候。

饥一顿饱一顿,这里停两天,那里呆两天,两人磕磕碰碰地走在路上。江陵肥肥白白的脸瘦成了椎子,整个人瘦成轻飘飘的纸片一般,只有当她睁大了眼睛的时候,才能看到光彩。

天气渐渐热起来,一日黄昏两人进了一个看上去挺繁荣的镇子,大乞儿带着江陵照例去那些比较整洁的巷子人家乞食。此时正是晚饭时候,每户人家都炊烟袅袅做菜做饭,香气飘得到处都是,此际乞食是最容易得到食物的。

江陵已经习惯了站在大乞儿身旁扮可怜,事实上她不扮也已经十分可怜:已经许久没有梳洗的头脸脏且黑污,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在傅家换上的新衣裙在河里塘里滚过几遍又睡在地上后也已经破旧肮脏到看不出原色,裙子早已扯烂不见,所幸裤子结实,鞋子的前边也走烂了洞,每只脚都露出两个脚趾,要不是天热,怕是要冻僵。

小小薄薄的身子站在门边,怯怯地伸出一双小手捧着的破碗,灰黑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人,心肠软的妇人往往便会在破碗里放一勺米饭或是一个馒头。

江陵便会垂下眼,轻轻说声:“谢谢阿婶。”“谢谢阿姐。”

此际他们乞讨的这户人家走出来的是一个眉目温柔、身材瘦削的中年妇人,似是见不得看到小儿吃苦,眼眶都有些红了,温和地让他们进到门内院子里,先是往他们碗里舀了一大勺米饭,又舀了一小勺青菜肉沫,拿了两个凳子叫他们坐下来吃。

大乞儿虽有些惊讶,却仿佛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麻利地弯腰道谢,嘴里殷勤地说着:“谢谢大婶,大婶心肠好,一定大吉大利、合家有福。”江陵则是经常见到家人如此对待小乞儿,但家变后亲身经历了种种冷眼,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善心人家,结结巴巴地跟着大乞儿说:“大婶如意吉祥。”

大乞儿虽比江陵大,也不过十一二岁,见着菜里有肉沫,早已垂涎三尺,道过谢后便埋头大吃。江陵亦极馋,偷偷看了一眼中年妇人,掏出拣来的筷子扒拉着也吃得开心。

中年妇人见这两小儿,心下颇为怜悯,悄悄进了屋里,片刻后端出两杯温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陵的小肩膀:“小姑娘,和你哥哥先喝点水,别呛着了。”

大乞儿没理会,江陵嗓子浅,正觉着有些渴,便冲妇人腼腆地笑了笑,拿起杯子来喝,喝着喝着睁大了眼睛,这是杯温蜜水,清香的淡甜正如甘露般,仿佛当日在家,太太疼爱地说:囡囡喝点蜜水,别吃太急。

江陵呆在那里。

大乞儿吃完了碗里的饭菜,也拿起杯子喝水,眼睛睁得大极了,他从未喝过蜜水,只觉得这简直好喝得不得了不得了。

妇人笑起来,悄悄说:“好喝不?”看了眼大乞儿,转身进厨房又舀一勺饭菜给他,另有一个小勺子多多地舀了点肉放在江陵的碗里:“今儿家里正好有多,也给你们多吃点,待会儿腿脚有劲儿。”她看着他们的鞋子,可惜地说:“我家没有小孩儿,要不然拿两双旧鞋子给你们也好。”

江陵回过神来,低下了头,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大乞儿也有些发怔,本来流利谄媚的嘴舌也停住了。

正在此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看到他们一怔,中年妇人笑着迎上去:“康儿回来了?快来吃饭吧。”那年轻人似是习惯了母亲的善心,急不可耐地说:“阿娘,你看这串玛瑙珠,镇头的赵老倌进货来的,他不是还欠咱们二十两银吗,说是这可值三十两呢,抵给咱们了,多出十两就当是利息。”

中年妇人拎起那玛瑙看了看,说:“这可不行,哪有这么高的利息,人家小本生意也不容易,你去还给他。”

年轻人跺跺脚:“不是的阿娘,他没有现银了,这串东西也是因为……”他附在妇人耳旁嘀咕,妇人听完很是诧异:“那他也是亏了呀,他不在意?”

年轻人笑:“他乐意着呢,阿娘你别管,看,你戴起来正好看。”

妇人微笑:“三十两银的物件戴身上做什么?咱们又不是那等大富人家,收起来罢,你明儿还得进学,回头有什么急事也用得上。”

年轻人拎着那串玛瑙珠晃着,夕阳下烁烁发光,他笑着点点头:“那也行,阿娘你收着罢,我去与赵老倌结契,清了这笔账。”

江陵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玛瑙珠子,嘴里含着的筷子半晌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