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部长

“奇怪!”范子愚从床上坐起来,自言自语道,“抓了又放,一晚没有动静,就这样算了?不会,不会。”

  他看看表,已经是五点钟了,决定穿衣服起床。

  这一晚,他没有睡在自己家里。昨天斗争失败以后,头头们进行了形势分析,估计走资派既然设下圈套,是必有阴险目的的;抓了人马上就放,这是假相,大概是见墙外人多,怕引起群众愤怒,把事态扩大了。他们估计,要重新抓人的话,可能就在当晚,因此,范子愚决定搭个临时铺,睡在办公室里,一见抓人,就立刻拿起床头的电话,通知地方造反派来救援。同时,办公室的位置在全团的中心,一有情况,便于指挥群众抵抗。

  这一晚,他根本没有睡着。怎么能睡着呢?随时都要聆听外面的动静,还要思考各种新鲜而又复杂的问题。每回有人开门出来上厕所,他都要起来看看。每当查哨的警卫连干部或换岗的哨兵从文工团门口经过,他也要起床。而且这一晚做恶梦的人特别多,一会儿有人高喊口号,一会儿有人发出惊呼,这些都要吓得他突然坐起。他睡了一晚,连被子都没有热。他是全团造反群众的第一号头头,也是最坚定的头头,一百多人的利害维系于一身,一场伟大斗争的胜负,主要看他的决心、勇敢和智谋,他怎能睡得着呢?自从开始造反以来,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就像在早已熟悉的沙滩里发现了闪光的金子一样。那金子从来都是被沙子埋没着的,如今淘洗出来了。他意识到,将要造成全中国翻天覆地的,正是为数不多的像他这样的久埋在沙滩的金子在起决定作用,而这种可贵的沙里金,在整个空军则只有几个,因而必须珍惜自己的可贵处,让它充分闪光。要勇敢地统帅自己的队伍;要像耶稣一样唤醒还在蒙昧中的群众;要像诸葛亮一样足智多谋地去战胜曹操和周瑜;要像成吉思汗一样以气吞山河的气概去征服一切……

  他开始体会到,领袖人物的日子并不是好过的,尽管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革命领袖。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又太复杂、太困难了。初试锋芒就遭失利,士气必受影响,怎样把士气重新鼓起来呢?有人说,必须打一个胜仗才能重振军威,但那个胜仗从哪里开火?找一个怎样的敌人?有人主张把团长、政委拿来斗一斗,可以抖抖威风。但范子愚认为那是懒花猫吃死耗子,没有搞头。有人提出暂时按兵体整,先做调查研究,在兵团高级干部中找出一个反毛泽东思想的典型来,材料充足,计划周详,能够旗开得胜。范子愚也觉得不好,因为群众没有事做,组织会涣散起来;同时,那调查工作是很复杂的,说不定一年半载还没有什么结果,体现不出革命造反的轰轰烈烈的特色。还有人提出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拿来发动群众逐章逐节批判,这个意见非但不能采纳,简直是保皇派的主张。

  这已经不是初次失眠了,开始造反以来,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好的。邹燕说他瘦了,要他注意爱护点身体,他说现在这年头管不了那样多。邹燕没有办法,只好有时用煤油炉给他煮几个鸡蛋聊以补充。今天早上起床,他感到精神恍惚,在穿衣的时候,竟然头一晕,眼前一黑,跌倒了。倒在搁电话机的茶几上,电话筒被碰得摔下地来。他清醒过来,拾起话筒,口里念着:“你可不能摔坏了呀,走资派来抓人,还得靠你传消息呢!”说着,吹了吹,听了听,似乎没有坏,便搁回原处。刚刚放上,电话铃响了,把他吓了一跳。冷静下来,才自己觉得好笑,拿起了话筒:

  “喂!……是啊。……我就是。……哦!江部长!……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他顿时变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边听电话,一边赶紧扣扣子,扔下话筒便冲出门去。

  一夜的大雨已经停了,办公室窗外枝头有一只早醒的麻雀,抖一抖身上的水开始第一声啼叫,仔细望着窗上那红色的忠字和葵花,它大概以为,葵花开得那样好看,中间的子实是可以吃的?

  范子愚带着头头们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欣喜若狂地告诉他们好消息:

  “江部长给我打电话了。”他特意把我字说得很重,“他对我们很关心,这么早,要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你们想想……”头头们好像都比他迟钝。

  “这还不知道?肯定是支持我们。谈话不便在办公室,所以把我叫到他住的地方去。怎么样?是不是这样?”

  有人点头。

  “有他的支持就好办了。”范子愚滔滔不绝地说,“反动路线的时候,他住在北京写文章,家里的事没有过问。最近又刚从北京回来不久,所有阴谋诡计他肯定没有插手。从他的文章看得出他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他肯定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黑材料不怕不能到手;有了他的支持,就等于是有了中央的支持,懂吗?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他呢?笨蛋!笨蛋!”他捶着自己的脑袋,“现在这年头,头脑可要灵活点才行啊!”

  头头们嘀咕了几句,估计范子愚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你们在家里等着,”范子愚把风纪扣扣好,又忙着去找帽子,“江部长找我谈话的事暂时不要讲出去。”他戴好军帽,正了正,“我走了,告诉邹燕给我留两个馒头。”

  江部长的家本来是在校官住宅区,那里有一套包括厨房、卫生间、储藏室和三间住房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他的家属都住在那里。他自己则因经常要写文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便在兵团高干招待所长期占用了一套房间,外间用以写作和接待来访客人,里间是卧室。一般情况下,凡因公事要见他都不能到招待所去,只有朋友来访才是例外。他那套房间是装有电话的,有时他懒得到机关上班,便通过那部电话机指导工作。但电话也只能由他打出去,宣传部的人想摇电话来找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不把号码告诉他们。他为了自己能用较多的精力来写文章,特意把一般的权力下放给一位副部长,日常事务都由副部长处理了。如若不是感到闲极无聊,他是不回家去的,每日三餐都在招待所吃,因为是高干招待所,伙食相当不错。他就是这样来安排他的工作和生活的。

  范子愚来到快出营门的地方,拐弯上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绿林中走了一段幽路,便到了高干招待所。大概目前没有什么要人住在里面,门卫并不森严,只有个值班的战士随便问了问就让他进去了。他按照江部长在电话里面告诉他的房间号码,上到二楼,在令人迷惑的走廊里转了好一阵,才在靠东头的一个角上找到了二○九号房间。他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拖鞋踏在地板上的响声,心有点怦怦跳。

  门开了。

  “哈哈!这个地方不好找吧?”江部长张口笑着,刚咬的一口面包还衔在嘴里。

  范子愚站在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

  “进来进来,我知道你没有吃早餐,给你准备了一份,你进来,洗脸没有?”江部长平易近人,非常好客。

  范子愚本是没有洗脸的,怕说出来难为情,便将就着说:“洗了。”

  “这里伙食还可以,今天吃的西餐,牛奶、面包、煎鸡蛋。鸡蛋是溏心的,你注意啊,不要流到身上了。吃吧!吃吧!”他指着茶几上的那份食物,脚上的拖鞋趿拉趿拉地响,“住在这里不错,饭是送进房间来的。”又催一次,“吃吧!牛奶快凉了。”这位江部长看来在生活小节方面不怎么检点,从外表看不出他有很高的才华,笑起来果真如陈小炮描绘的那样,张着大嘴,门牙很长,不过说他像鳄鱼是有点丑化。他个子不算高,按照美术家的人体解剖学的比例来看,头显得长一点,加上现在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没有来得及梳理,蓬松高竖,更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他吃东西是不大斯文的,大口大口地吞嚼,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

  江部长热情亲切的接待使范子愚受了感动,微笑一下,端起了牛奶杯子。才喝了一口,江部长突然问道:

  “你会摆弄录音机吗?”

  范子愚咬了一大口面包,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诺,桌上有部录音机,”江部长努努嘴说,“你去把它打开来放吧,边听边吃。”

  范子愚一见录音机,心中不免生起了疑虑,这位不测深浅的江部长到底为什么要搞这次意外的接见呢?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范子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录音机接上了电源。指示灯亮了,磁带盘转动起来了,昨天在政治部大院门口示威的各种声响在录音机的喇叭里再现。

  “哈哈哈哈!”江部长大笑道,“没有估计到吧,有人给你们录音了。听,听,自己听听自己过去的言论,有时候会感到害臊的。”

  范子愚一边吃一边听,并不感到害臊,却为自己能够组织起一场声势如此浩大的示威而感到自豪。他以十分激动的心情听着,听着……

  “停!”江部长做了个手势叫范子愚把录音机停住说,“这一段广播讲话的稿子是谁写的?”

  范子愚不屑一谈地笑笑说:

  “这个,不是我们造反派的文风,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

  “是谁起草的?”江部长钉着问。

  “赵大明,就是那个唱歌的小赵。人倒是挺实在的,只是有点文质彬彬,学生腔。”

  “不!”江部长认真地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他这个不叫学生腔,这是讲究政策和策略。这个小伙子看来倒是个人材,敢于独立思考,不随大流,自己有自己的斗争风格,这就不错嘛!”江部长对赵大明的一番夸奖,使范子愚很难堪,无言以对。

  “他的立场是不是坚定的?”部长问。

  “这……”范子愚边想边说,“当然,斗争还没有到最困难的时候,不过,从昨天的表现看来,赵大明是很突出的,在危险关头,他敢于挺身而出。”

  “哦!”江部长明白了,“昨天被抓的就是他吧?”

  “对,是他,他表现得很英勇。”

  “唔,好,你继续往下听吧!”

  磁带盘又转动起来,下面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这正是范子愚的杰作。

  “你觉得怎么样?”江部长又问,“是前面那种温文尔雅好些呢,还是像这样连唬带骂的好?”

  范子愚当然知道江部长的意思,惭愧地笑一笑,低下头去。

  “好了!”部长说,“把录音机关了吧!”

  范子愚被江部长驱使着,被动地干这干那,心中却一点也不明白今天的接见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关了录音机继续吃饭,眼睛留神着江部长的一举一动。

  江部长好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客人,只顾埋头吃他的面包和鸡蛋。吃完了,又趿拉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去抹了一下嘴巴,出来时嘴上已经衔着香烟了。他往沙发里一坐,脸上是一派悠闲和舒适的表情。范子愚愈加觉得不安,匆匆忙忙把早点吃完了,像等待审讯的囚犯一样,老老实实地呆着。

  “你们昨天是怎么搞的!”江部长终于开口,以责备的口吻说,“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招呼?”

  “我们没有想到……”

  “这样做很被动。”部长指出,“你看,东西没有拿到手,反而落进圈套,损伤了士气。”

  “是的,我们没有经验。”

  “像这样的小事,跟我讲一声就行了嘛!反动路线整了群众的那些材料,应该退给你们嘛!这不是一个对你们怎么样的问题,这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个路线问题嘛!”

  “有些人可不这样看,死死抱住那点黑材料,准备秋后算账呢!”

  “你也不要把人家都看成是那样,路线觉悟,提高要有个过程嘛!我已经同两个副部长讲了,把黑材料给你们,他们也都同意。”

  “真的?”范子愚高兴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你们约个时间,派两个代表去处理。”

  “哎呀!要是早点请示江部长就好了!”

  “不过,”江部长顺着他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有些群众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的材料不能拿回去,就在宣传部当面烧掉。那些材料会造成群众之间的矛盾,不利于团结对敌。”

  “这我……”范子愚迟疑地说,“回去找他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革命造反派要有点气量。”

  “保皇狗太可恨了!”范子愚咬牙切齿地说。

  “这不行,你这个不行。”江部长很不满意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干革命不要政策不讲策略还行?以后再不要讲保皇狗了,要讲究策略,团结的人越多越好。你们是军内造反派,是解放军,不要跟那些学生一样,要提高点斗争水平。你是头头,尤其要注意。”

  新兴革命家范子愚自从开始造反以来,还没有对任何一种批评意见点过头,今天在江部长这里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了,忙说:“以后一定注意。”

  江部长又点燃一支香烟。

  “你抽烟的吗?”他问。

  “不会。哦,也会一点,演戏的时候有时需要抽烟。”

  “那就抽一根吧!”他扔过一支烟来,“我是少不得烟的,写起文章来,熏一熏思路开阔。”部长说着,把打火机伸到对面来,范子愚连忙起身接住。

  “您的文章我们都学习了。”范子愚吸了一口烟说。

  “唔。”江部长跷着二郎腿,衔着烟,望着窗户外面,“你们要看一看,那不是我个人的见解,是中央的精神,知道吗?”

  “是。”

  “你们哪,”部长弹一弹烟灰,“要把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意义搞清楚。你不要以为你们清楚了,没有清楚,没有。你们要想想问题,少搞点冲冲杀杀,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来冲,再来杀。”

  “部长,”范子愚大胆地问,“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深刻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随便解释,你们自己去理解。要认真学一学林副主席写的《<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不是说把文字读懂了就行,那很容易。真要弄懂,必须搞清整篇文章的内在含义,要联系党的历史,近十年来的阶级斗争实际,才能领悟。”

  “我们平常太不注意学习了。”

  “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毛病,以后要克服,不学习就没有方向,只知道瞎闯。”

  范子愚不断点头,在认真地思考着江部长的话,他感到这些话是有很高水平的,也许他能写出那样的高水平文章,就是基于他的深刻认识。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提高认识,使造反具备新的水平呢?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难懂得代数的意义一样。

  “还要把批判反动路线的意义搞清楚。”江部长好像是在回忆他预先准备好的谈话内容,不是望窗户,就是望墙壁,头总是偏到一边昂着向上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以为就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批判不是目的,要通过批判解除群众的负担,调动革命积极性,目的还是为了下一步的斗争。你们提出什么要严惩工作组的组长,这有什么意义?出出气,是吗?气量太小了!革命造反,是严肃的事情,是政治。搞政治要有点政治家的胸怀。你首先要把这场斗争的意义搞清楚。这个斗争,在军队跟在地方,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这些,你们都要弄清楚。”

  “可是我们这水平很难弄清楚啊。”

  “不要紧嘛,多注意学习,实在不懂了就问一问。”

  “我们就问您好了。”

  “唔。我是支持你们的,我是支持你们的。”

  “您就当我们的顾问吧!”

  “哎,”部长连连摆手,“不要这样搞,这个牌子不要,你回去也不要向你们那些人宣传,你自己弄不清楚了,来问问我就行了。你要记住,这也是策略,懂得吗?”

  “懂了。”

  有人敲门,范子愚起身把门拉开。进来的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她抱歉地笑笑,将两份早餐餐具收走。

  “你够了没有?”江部长问范子愚。

  “够了。”

  “不够再来一份。”

  “够了够了。”

  服务员走了,谈话继续进行。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搞阶级斗争要有复杂的头脑。”江部长又说,“不要以为解放军里都很干净,一样有阶级斗争,这个地方斗起来比地方上还厉害,不要想得太天真了。”

  “我们兵团……”范子愚试探地问,“怎么样啊?”

  “这要靠你们自己去调查研究了,我不能包办代替。”

  “昨天这件事就有鬼,明明是故意设陷阱来害我们的嘛!”

  “还要看一看,不要匆忙下结论。陷阱是陷阱,但这个陷阱到底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是谁设的陷阱你也不知道啊。还要看一看,还要看一看。”

  “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范子愚搓着手说,“如果这黑材料一处理了,批判反动路线的事就基本上完了,下一步还做什么好呢?一百多号人,闲着没事儿干会散掉,有些人已经提出来想回去探亲了。这……”

  “探亲可以。你这个头头应该关心群众生活嘛!早去早回,话要讲清楚。下一步干什么……你也不要担心,文化大革命还在批判反动路线阶段呢,后面的斗争还没有开始。你放心,有事做的。你们可以搞点调查研究,我讲了,要调查研究。”他停顿一下又强调说,“调查研究是为了找准目标;找准目标,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要不要参加地方上的造反活动呢?”

  “参加地方的活动要特别注意,地方情况复杂,你很难搞清楚。与地方群众联系要心中有数,只有对我们有利的我们才干,一般,不要去干,不要同他们搅到一起拔不出脚来。”

  “哦!”范子愚突然想起,把膝盖一拍说,“有事做了。我们不是有个李副司令是叛徒吗?我们可以斗他。”

  江部长站起来,趿拉趿拉地走动,又摆手,又摇头,表现得很不满意,半天才说:

  “斗李康有什么意思!他的情况连档案里都有,死老虎。你呀,你呀,还要锻炼,还要学会动脑筋,这不行,这样不行,一下子,把膝头一拍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了,这怎么行!文化大革命哪有这么容易的!一只死老虎,躺在路边上,你又是猎狗又是枪,又是冲又是杀,叫叫喊喊,很像个打猎的。真会打猎的不是这个样子,他要认真地去寻找野兽的脚印,要不声不响设好埋伏,然后再放出猎狗。”他最后来到范子愚跟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他的眼睛说,“要打活的老虎。”

  范子愚又吃惊又不明白,傻望着部长的险,好像在问:“活老虎在哪里呢?”

  “哈哈哈……!”江部长突然大笑起来,走进卧室提出一双皮鞋来往地下一丢,口里念道,“造反派呀,造反派,造反不容易啊!唉!要造出个成绩来,得要动动脑筋啊!”他一边念着,一边脱了拖鞋换皮鞋,“现在是天翻地覆的时候,有用的人材就在这斗争中涌现啊!我希望你们文工团出几个人材。”

  “您要走了吗?”

  “要走了,到部里看看。最后我还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他穿好鞋,让自己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范子愚同志,文工团是个出干部的地方,政治部有好几个部长副部长都当过文工团员和宣传队员,我自己也是文工团员出身,过去搞过一下子文艺评论。我就主张这样,把文工团当作干部学校,只要我在这里当部长,我就要这样做。现在是锻炼人的好机会,要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游泳,争取游过河去。好好干吧!”

  范子愚深深懂得江部长的意思,这等于是告诉他,如果在革命造反中表现出色,他就可以不当那个龙套演员,而成为一个大有希望的革命接班人了。这在过去,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江部长的关怀使他深受感动,他看到了远处的曙光,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说道:

  “我一定牢牢记住您的指示。”

  “不,要记住毛主席的指示,最高指示,一切以最高指示为标准。”

  “那当然。”

  “我们一起走吧?”部长拉开房门。

  “好。”

  “等等,”他又把房门关上,最后叮嘱范子愚说,“你回去,他们要问你谈了些什么,你就说,我通知你派代表来处理黑材料问题,其他不要讲。懂得吗?对谁也不要讲,没有好处,阶级斗争复杂。”

  “是!我一定。”

  “不过……”江部长沉吟着,“那个赵……赵什么?”

  “赵大明。”

  “对,那个小赵,我倒是很想找他谈一谈。呃……算了,你不要跟他讲,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拉开了房门。

  他们走出招待所,一路上谈些关于样板戏的问题。江部长大发议论,他认为《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演得最好,对立面的刁德一也相当不错,那是个人材。范子愚也附和着他加油添醋,个别的时候还来一个表演动作,引得错身走过去的军官和战士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背影。

  江部长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指着围墙和水沟说:“你看你看,红海洋变成这样了。”

  范子愚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围墙,所有建筑物的墙壁,一夜之间都变成红的了。昨夜大雨横飞,那用红土写在墙壁上和宣传牌上的语录和标语,都被洗得泪流满面,有的干脆红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路面上、墙脚下、水沟里,凡是水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红。尤其是大操场,因没有用完的红土堆放在那里,一场大雨洗来,冲得全场都是。整个军营变成红的了。

  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一路看看停停在争论着什么。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前面的一个就是那位管理处的胡处长,后面的是几个年轻干事。

  渐渐听得到他们的讲话内容了。

  一个宣传部的干事说:“您看,您看,成什么样子了。”

  “您看,连水沟都是红的。”另一名干事说。

  “你们看操场。”

  “哈哈哈哈……!”胡处长大笑起来,“这就好了,太好了!你们不是要红海洋吗?这还不红?又省得费劲,不要你们去一笔一笔涂了。好!红海洋,好!”

  “您对红海洋活动怎么是这个态度?”有一个干事气愤地责问。

  “什么态度?我的态度还不好啊?两大卡车,你们用都用不完。天要作怪,怪我?又不是我把它洗掉的。你们快点给我洗掉,谁写上去的谁给我洗,趁着没有干。房子是我管的,我管的这些房子都不许把墙搞脏了。你们看这还像个军营吗?成了个马桶铺,到处都是红的。娘卖X的!这些年也不打仗了,当兵的连屁也不懂,营房搞成红的,还怕敌人找不到目标?你们快点给我洗干净!谁画上去的谁给我洗。”

  “要用油漆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一个干事说。

  “油漆,那更不得了。写上去了你来刮?你刮得掉?”

  “您怎么老是想到要刮掉呢?”

  “你晓得屁!这样的时兴我见得多了,一阵风一吹,就是一个新花样,过几天又要擦屁股。你当了几年兵?你晓得什么?趁早,快给我洗干净。”

  江部长和范子愚走过来了。早就气得脸都涨红了的江部长强忍住气,走过来搭话:

  “怎么啦,胡处长?”

  “你还问我?搞些个鬼,红海洋绿海洋,你看看,搞得个营区像个马桶铺。”

  “是你要用红土才搞成这样的。”江部长也不客气了。

  “我?我早就反对你们搞这些鬼。”

  “你怎么对群众热爱毛主席的行动抱这样的态度?你是个老同志,要像个老同志的样子嘛!给年轻人一些什么影响?”江醉章发火了,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捅了一下,“不管多老的资格,也没有特权反对毛主席嘛!”

  胡连生气得满脸通红,那块伤疤红得发紫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没有能说出话来,他取下军帽往手掌上一拍,终于出声了,跺着脚大骂江醉章:

  “娘卖X的!江醉章你这个畜生!你当了几年兵?老子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你还在夹尿片!你娘卖X的不晓得天高地厚,读了几句臭书来管教我,你晓得什么叫革命?天下是怎么来的?你当了几年文化教员就教出一个天下来了?我不怕你,你把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以为我是你的部下?你还差一截。口口声声拿毛主席来吓我,你看见过毛主席没有?老子在浏阳搞共产就跟毛主席在一起。毛主席也是一个人,不是个菩萨,你们如今把他当成菩萨来敬,早请示,晚汇报,像念经一样,这哪里是共产党!好好的一个党,好好的一支军队,都是被你这一号的臭笔杆子搞坏了。一天吃饱了不做点好事,专门搞鬼,专门害人!江醉章,你莫得意,总有一天你娘卖X的会过不得关的。这些坏事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专门拿你那点臭文章到北京去骗人!混得过今天混不过明天,红军还没有死绝,总有一天会要对你们这些家伙再来一次浏阳共产的。老子到八十岁还要当兵,如今没有土豪打了,就打你们这些家伙。你扯起耳朵听着!赶快替我把这墙上的红泥巴洗掉,你不洗,下回打土豪跟你算总账!”

  “疯子!疯子!”范子愚气愤地骂道。

  “嗯,不是疯子,”江醉章阴险地咬着牙说,“这是阶级斗争。”他对那几名干事挥挥手,“不要跟他讲了,有什么好讲的!回去!”

  干事们无话地离开了。

  江醉章恶狠狠地向胡连生瞪了一眼,甩开大步,气冲冲地朝政治部大门走去。范子愚跟上一步说:

  “他怎么这么放肆?”

  “背后有人,有人给他撑腰嘛!”

  “要扫掉他一点反革命气焰。”范子愚试探地说。

  “唔。”已经走近大门,该分手了,江醉章回过头来说,“明天就有一个公审大会,会通知你们参加的,你去听听就知道了,那些判刑的反革命分子,言论还不如胡连生的恶毒。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兵团的阶级斗争在哪里吗?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烟囱,找到了烟囱就找到了灶——他背后有人。”

  范子愚“哦”了一声。

  胡处长还在原地摔打着军帽,骂声未已:

  “娘卖X的!老子不怕,砍掉脑壳碗大一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