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阮婵娟临盆前,大崖终于把奶妈子带到了我跟前,摧琅轩里又惊又喜。
乌漆乌漆的发丝用墨红的巾帕包髻,朴素的乌罗镶花边直领对襟长衣身褙子,绣长的娥媚劲笼着,笑起来时,一张银盘脸挂起酒窝,拼着大气豪橫的酒碗似要一口干了似的。
是越桃,还有她家男人,满身行李家当,怀里还抱着个憨嫩的奶娃娃。
她刚生了娃,奶水正足,蔺舒派人去寻她时,她还以为是给我生的娃娃当奶妈子呢,木兰嘴里直念叨,“将军瞒大娘子瞒得密不透风,连我们也不知,原是大娘子的左膀右臂回来了,这下好了,我们就能轻松许多了。”
是啊,他怎么也不同我讲一声,悄悄就把越桃给叫回来了。
久别重逢,安置了她和她家男人,同屋子里几个娘家带来的女使聚在一起欢喜,从她出嫁忆起,到她在婆家这两年过得日子如何,她那奶娃娃小名叫津哥儿,模样俊生生的,见着我便牙牙学语口齿清晰的叫大娘子,好生意外。
给津哥儿送了两个元宝做见面礼,两只小手抓起来对着碰撞着金子声,玩的不亦乐乎。
窗外秋风瑟瑟,屋子蓄起了小炭暖火架子,架子上的热水壶咕噜咕噜冒气了水泡,屋子里绣了鹣鲽的堂屏配着热气氤氲熠熠闪光,她开口了,“大娘子,那位阮娘子生了哥儿或者姐儿,是抱到大娘子房里养着吗?”
芙蕖怀里抱着的奶娃娃正是熟睡着,胖乎乎的软嫩爪子还紧抓着木兰给的糖菓子,摧琅轩此刻静了半瞬。
越桃盯着我仔细看,“这离府两年,大娘子的日子过得愈发好了,现下身子如何,可还吃着原来的药?”
一时无话,芙蕖哄着娃娃出了屋,坐去廊下门口守着,越桃兀自拿了热水沏来茶盏递奉与我,“大娘子不想养着那房生的孩儿,更想乐得少管家,可大娘子莫忘了,当初老先生老夫人同意这门亲,为你择这一门好,便是因着公婆不在京,没有婆媳规矩拘束着大娘子,只一个妯亲近亲在,等大娘子生下嫡嗣,年岁长了也就在蔺家立稳脚跟了,眼下大娘子无嗣,蔺家迟早要为将军的后嗣做打算,少不得日后郡主进京了,立规矩侍上亲样样不能避,哪还有什么神仙日子,不如等那孩儿生下来先养在这房里,不叫将军觉着娘子三不管太寒了心,咱们在这府里也挺不直腰杆子,摧琅轩里有个奶娃儿,将军心里牵挂,总会多时常来的。”
…………
那还不如不来呢,我可不想拿着个奶娃儿来博他来多瞧我一眼,再说了,这么明显的招数他难道看不出来,平日里我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我生哪些心思了。
目色清亮瞧着她,“一回来就耳提面命,我原该不想你的,你回婆家好好过日子去罢。”
她笑眯眯的,“话还没说两句,大娘就急着赶我走了,看摧琅轩如此光景,便知将军同大娘子琴瑟和鸣,老夫人若知晓,定是放心了。”
她是来给祖母当细作的吗。
我捏着茶盏慢慢转,“祖母的好心我晓得,她惟愿我嫁得如意郎君,只是,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如今府上人口简单,内宅事务倒也不怎么太过劳心,可眼下府中妾室马上要生下将军立府之后第一个孩子,过些日子还有文家的庶女进门,往后进府的小娘子只会越来越多,口是心非的也就越来越多,他心思我又琢磨不透,我就………就总不想在他这里讨生活。”
她夺过茶盏,直推近我面前,“将军是个武将,一向不拘小节,不如读书人心思文秀,他登高位宠,却也公务繁重,房闱琐事上有个什么疏忽的,大娘子不必太过了心。如今整个家业已经全由大娘子主持中馈,为人妇为人母是女子的宿命,大娘子如何能跑得掉。”
………
我脸上明晃晃的写着我想逃跑吗,她哪是来当奶妈子的,分明是替祖母来鞭策我好好同蔺舒过日子,好好做他蔺三郎的当家大娘子。
郎中判定阮婵娟的预产日,迟了一旬。刚巧,文家小娘子过门这日正午,夷涂阁才有了大动静。
让越桃的男人,叫茵陈的,同池子去司衙给蔺舒递话,他的娃娃要出生了。
锦绣巾帕盖着盛放粟秆的银盆,这月初一就用上了,秋阳午后,郎中,接生婆,热茶热水,奶娃娃的衣物包被等,同那银盆一一排上用场,我和妏姐儿守在阮婵娟屋子外头,邡河邡娘子侍立在我左右,一齐干等着娃娃呱呱坠地。
一盆热水送进去,便有一盆血水端出来,心里等的火急火燎,茵陈和池子跑得满头大汗回来回话,“将军说他马上就回。”
马上………那他人呢!
晡时都过了,屋子里歇了阮婵娟生娃叫喊的声音,响起男婴的哭叫声,郎中出来报喜,又开了一顶止血生气得方子,叫下人赶紧熬了给阮婵娟用下。
用热水洗过的奶娃娃,着锦绣褥被裹好,接生婆抱在怀里交与我看,“恭喜大娘子,恭喜小姐儿,您瞧,白净净的大胖小子呢。”
妏姐儿满脸好奇,用手指戳了戳襁褓里奶娃娃的脸,开心笑起来,“是了,是个白净净的大胖小子,我有弟弟啦。”
“只是………”接生婆欲言又止,瞧了眼床榻上软瘫无力昏睡过去的阮婵娟。
奶娃娃交与越桃,同接生婆走床榻前,她半掀起阮婵娟盖在身上的褥子,里面露出皱成老太婆的脸皮似的肚皮,夹杂着青紫棠红的妊娠斑纹,看了一眼便再不敢多看,回头正对上邡河正伸着头好奇。
接生婆面露可惜,“这位娘子生产虽顺,可这肚皮受的苦,可就不好消解了。”
我愁起脸,屋子里一股葵水的腥味儿,不知如何是好。
沉甸甸的囊袋子还有好菜好酒招待着接生婆和郎中,叫芳草、榆钱儿和芦芽儿好生照顾阮婵娟,再拨了一个女使,蓼芽儿给夷涂阁,膳司里时刻供着补血补气的吃食,就等阮婵娟醒来给她用了回血气。
真怕她醒来看见她自己的肚子难受伤了心志,总归刚生了孩子,身子是最紧要的。
入了夜,才见蔺舒的身影。
摧琅轩里奶娃娃睡醒了哇哇的叫,木兰和芙蕖忙的跌手跌脚,越桃赶紧指挥两个丫头,快准备干净的衣裳,“哥儿尿了。”
“爹爹回来了。”妏姐儿欢欢喜喜拉着人进了屋。
“生了,我瞧瞧。”那人步态阑珊,凑到摇篮里抱起那个软坨坨的小娃娃,“哭声这么宏亮,不愧是我儿子,这样白净的面庞,确像是娘子你。”
娃娃都生完了,人才回来,阿谀逢迎,哼!
冷着脸安排人伺候一大一小,更衣洗漱换靴侍茶热菜热饭一样不少,见他举着奶娃娃转了一圈,我提醒道,“将军快起个名儿罢。”
他将奶娃娃抱到我跟前来,“这是娘子名下第一个儿子,娘子可有什么好名儿,说来听听。”
话音一落,屋子里的几个女使都愣了一下,却又立刻欢喜起来,“大娘子前些日翻了礼记,可是打算着给哥儿取个好名字呢。”
我从木兰手里拿过干净衣裳,蔺舒将娃娃放在榻几上,越桃手把手教我如何给奶娃娃穿衣,面前铜铃般的眼睛晶明透亮,直盯着我看,也不叫了。
这双眼睛,真像阮婵娟。
“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斐字,可好?”
他细细品了,“藻不雕朴,华不变淳,有斐君子,如珪如璠,甚好。”
屋子里的女使们齐齐恭喜,“弄璋之喜,恭喜将军,恭喜大娘子。”
“赏。”
“弄璋之喜,恭喜将军,恭喜大娘子。”大崖、乌葛、云管事、池子、越桃男人茵陈等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都有,阖府家丁守在摧琅轩院子外头见礼。
蔺舒满怀欣喜,大手一挥,“都赏。”
说着,便叫了挪了桌几在门口,芙蕖拿了钥匙开屋里的柜橱,木兰拿了高碟,两人装了三碟满满的金瓜子,我对院子所有人道,“本是给哥儿办满月酒才赏的,不过你们将军方才既说了赏,还不快过来谢恩领赏。”
于是,府中下人想领赏的,都挤在偏厅门口,贺喜声音不迭。妏姐儿见势,立刻跟上,“恭喜爹爹,恭喜母亲,女儿也要赏。”
我取下头上的实金鸾钗递给妏姐儿,“来,给。”
她欢欢喜喜接过,“谢谢母亲,爹爹呢?”
蔺舒把斐哥儿抱给妏姐儿,“来,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
妏姐人忙不迭的接过,小小的女娃不知怎样抱娃娃,颤得斐哥儿立时哭叫起来,妏姐儿害怕连忙叫,“越桃姑姑,快,我抱不好弟弟。”
越桃赶紧接过去,蔺舒疼爱摸了摸妏姐儿的头,把她手里的实金銮钗插在她头上,“好看。”
妏姐儿忙忙跑去照镜子,小女儿姿态万千,红润的朝气多添了喜气洋洋。
忽的,从仆人堆里让出一位身形,一袭墨玉嫁衣满头珠翠,妆靥点三珠,桃花钿额、朱唇半点,让屋里屋外为之一惊。
哎呀,把这位文家庶女给忘了。
递了个眼神给木兰,木兰立刻明了,退步绕过素屏进了内室。
禀住气息,作起当家主母的态,等她开口。
“姐姐今日大喜,妹妹前来恭贺姐姐。”
“文娘子今日进门,叫我给忙忘了,忘记喝娘子的妾室茶。”
木兰捧个妆匣盒子出来,石榴斟了盏茶递于眼前的小娘子文云妨,她架着沉沉的嫁衣,脚步似要懿懿生莲,款款接过,上前一步跪下,高高奉茶于我。
于是,我喝了她的敬茶,赏了蔺舒曾戴在我手腕上那对金貔貅面纹镶羊脂白玉镯,“这是将军送我的镯子,如今转送给文娘子作进门礼,希望文娘子以后好好服侍将军,为将军开枝散叶。”
翠鸟般的细嗓子充满挑衅,“妾定不负大娘子所托。”说罢,眼睛转向了蔺舒。
那人正逗着奶娃娃,脸上挂着轻轻的笑,并不作声。
屋子的喜悦多了一硝烟,正当时,外头就传了来吼叫声,“大娘子,阮娘子正往这边来呢。”
屋子里的人都向门口看去,阮婵娟赤脚来的,身上的白色寝衣外头只披了件单衣赏,抹额下一张泪眼婆娑的脸,直冲着我来,“大娘子,大娘子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看他一眼,让我看一眼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儿好不好。”
那奶娃娃听了凄厉声又害怕得哭叫起来,越桃正要抱着孩子往内室里去,阮婵娟闻其声又直冲着越桃去,襁褓一角被她抓住,要去夺那奶娃娃。
蔺舒赶紧推攮开她,把孩子抢过来,“这成什么样子,不好好养身子,胡闹什么。”
完了,蔺舒恼怒了。
门口出现两个身形大汉,是大崖和乌葛,脸上都是十分的警惕,似是要立刻冲进房里将这堂下哭丧闹事之人处决了。
阮婵娟身上的单衣裳推攮时掉在地上,身后跟着的芳草和榆钱儿赶忙扶起她,又被她推开,柔弱凄楚跪在蔺舒面前,“将军,奴此生再无亲人在世上,哥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求将军把哥儿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求求将军。”说罢,连连叩头,额头与地面发出轻响,回荡在心头化作不忍。
蔺舒沉了沉眼睑,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孩子接过去,退到一旁,阮婵娟的眼睛始终不离襁褓,不妨被蔺舒扶起来,替她擦了脸上的眼泪,板正她的身子,再替她披好衣裳,温柔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斐哥儿被你吓着了,他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谁也抢不走他,如今夜里秋风大,你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等你身子养好了,便要日日来这房里,伺候照顾斐哥儿,你可明白了?”
阮婵娟喜极而泣,紧紧抓着蔺舒问,“斐哥儿?他叫斐哥儿吗,是将军取的名字吗?等我坐完月子,就能来大娘子房里看哥儿了?”
蔺舒拿开她的手,放到榆钱儿手中,“为何不能,只要你好好养身子,端正自己的身份,做好份内之事,莫要在像如今这般胡闹………”说罢,便要推着阮婵娟出厅去。
“将军…………”翠鸟般的呼唤声,打断了蔺舒的安抚。
蔺舒和阮婵娟看去,文云妨立在这厅上,眉眼似凝水,泪花儿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她眼里涌出来。
也是,今日是她进门的日子。
“将军,让我抱一抱斐哥儿好不好?”阮婵娟满心满眼不离斐哥儿。
蔺舒僵在原处看了眼我怀里的停了哭叫声的奶娃娃,不知在思索什么,我深吸一口气,“阮娘子,门檐冷,你又光着脚,进屋来和哥儿说说话罢。”
木兰赶忙过去接扶她,我对蔺舒道,“今日是文娘子进门的日子,文娘子,快请将军去你房里安歇罢。”
文云妨欢喜应下,“将军这边请。”
“石榴青蘋,快给将军掌灯,送将军和文娘子回梳楼。”说罢,我头也不回带着阮婵娟进了内室。
寝静更长,安抚好阮娘子的心绪,着人送她回去夷涂阁,屋子里早已堆满了疲惫,我望着散尽了金瓜子的空碟子发愣。
芙蕖推着我进了盥室,说我进了阮婵娟的屋子,身上沾了妇人生产的秽腥气,叫人备了热浴,好净洗掉那秽腥味。
待身子沉在浴汤里,回过神来,这一天,好累啊。
有什么法子,能使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子春宵欢爱时,自己不那么心痛。
我问了屋子里的谁,却又自顾自答。
凭他如今的权势,想要世间什么样的倾城绝色,都唾手可得啊。
我一早就知道他身边会有许多的娇美娘子,可我还是让自己走到这步境地。
门吱呀被人推开,我伸着头往浴屏后头张望,那张熟悉的厚脸皮出现了。
浑身比泡在热水里更加燥热,耳根子瞬间滚烫了。
要稳住,要像大江大河里的大船,荡起高浪,怂着大船跌宕起伏,却依旧稳稳游驶在水面上。
“官人今夜不是该歇在梳楼吗,又折回来做什么。”
那人进了来,拿过干帕子向我靠近,“在梳楼略坐了坐,我瞧见阮嫦娟回她那屋子去了。唉,娘子哪里不痛快吗,如何又沉着脸?”
紧忙蜷着身子,“没有。”
他从水里拉起我,手里的干帕子沾染了我身上的水渍后,“看来,我还是回梳楼去罢,那屋里的新娘子见着我去许是很高兴,或是去晷景斋瞧瞧邡河,许久都没去她那了,见着我也是千欢万迎的。”
用力挣脱开他的手,依旧挣脱不开,“威胁我,官人觉着管用吗。”
“看来是不管用啊。”
心不甘却情愿被他捉到了床榻上去,坐在他腿上,慢慢替我穿衣,不时,唇就凑了上来。
我止住他,“今夜是文云妨进府的第一夜,算是她的新婚之夜,官人不去,可是伤了文娘子的心了。”
“唉,理那么多做什么。”
…………
“你真不去?”
“你真想我去?”
“快去。”我憋不住笑了出来,“我知你是怕我今晚不如意,你确是小瞧我了,若你今晚不去文娘子房里,我岂不是下了她脸子,往后如何叫她在府里自处,叫木兰亲自送你过去,免得她以为是我留着你,平白生下怨恨。”
他静静看着我,“……你可想到真是周到啊!”
我裹紧衣裳,钻进被褥里,离他怀里远远的,“我一介妇人没什么大志,只想过得舒心罢了,只求三爷平日里别难为我,别叫我不好做人。”
“好,我不难为你,我去。”说罢,便撩开了我,喊着门外木兰掌灯,大步去了。
我看着烛光晕眼,过了片刻,木兰便回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为我斟茶的声音。
我打破寂静,“文云妨可说什么了?”
“不曾说什么,只是她身边从文府跟来那两个丫头瞧着三爷去了,勤快的很,三爷……大娘子方才都那样说了,三爷也没有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我说话如此直白,得罪了三爷。”
“大娘子原是这样的性儿,只是那话太见外了,没得这样生分了,叫三爷恼了你。”
“我不怕,只怕这样下去没了分寸,倒真叫以后日子难过了。且吹了灯,睡罢。”
夜光凉光凉的悠徐深沉,想起前些日同他从瓦舍听了戏回来,那日夜里忆起白天的戏词,问他,“官人可曾信过,只得一人心,白首不作离那套话吗?”
“没信过,娘子呢?”
“也没信过。”
“娘子可要同为夫试试?”一双魔爪不安分的向我伸过来。
像泥鳅一样裹紧衾褥,“惯会坑蒙拐骗,我才不信。”
“在娘子眼里,为夫做人这般不堪?”
“官人觉着呢?放开我。”
“不放,不是说好了要试试白首不作离吗,如何能放开娘子?”
“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官人无礼而能言,不亦禽兽之心。”
“娘子谬赞了。”
情似真时亦作真,好像不过昨日才说的这些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