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露浓于野,将军府上养着伤,时时差人去娘家打听消息,终于等来祖母离京,钟龄商来去落定的好消息。
祖母离京时,我没去送,祖母和娘家也没叫人来我府上送信,想来,经此一事,我同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又淡了一分 ,而钟龄商,也离京了。
我猜的没错,那日远儿表弟在堂上的几句话话,正是祖母掩外安内的结果,轻飘飘一句姊妹吵架拌嘴伤了和气,亲长教养无方全家受训,全给抹上了笑脸,一时间,祖父祖母动用官场人脉为舍同琋打点谋了好去处任差,潭州老家。
爹爹曾经在潭州做官时是她幼年,是她熟悉又美好的故乡啊。
钟龄商去往潭州,与舍同琋还有她小女儿一起在潭州宗宅过日子,她儿郎则被祖父接到茅山书院去了,美名亲身教诲兼察勤学,长大后好考取功名,为佘家争光,逢年过节娘仨儿便能见上一面。
是了,有钟家和母亲在,佘家和舍同琋如何敢休了钟龄商,里子糟蹋了,面子总要掩着。
蔺舒总问我,如此轻易放过二姐姐甘不甘心,自是不甘心的。
他又问我,可要背地使些阴招,是让她失足掉崖摔死还是再找人贼人欺辱她逼死她作数。
………
内宅妇人的恩怨,自是要用内宅妇人的手段来解决。
钟龄商得罪过的佘家长辈,送了舍同琋一个家世落魄心思伶俐贤惠美貌的小娘子送过去,舍同琋厮混惯了风月,见着如此善解人意的情趣美人,三魂丢了七魄。
虽说是佘家宗族,可父母远任,又没了嫡子在身边,山高皇帝远,钟龄商这处冷灶,舍同琋连柴火都不留一根,明摆着叫她瞧瞧什么是贤惠娘子的款儿。
祖母不是不让她同佘家断了干系吗,她不是说佘家是个魔窟吗,那便再回舍同琋这个魔窟里去罢。
止暑时节昼暖夜凉,小雨绵绵噤了庭满塘声寒蝉,偶尔听来一声凄厉鸣叫,恍惚一眼,草木渐萎,玉露团寒。四季榴还开得极好看,乞巧中元,枕着伤同府上的女使丫头们囫囵过了,了却这一干子事,收了新茶,喝得极为畅心。
眼前的男人一偷闲,就来我房中躺着休憩,外头司衙的人来叫,大崖让小厮也只说同几位将军出府去办公了。
去哪处办公了。
大崖让小厮也只说,不知,许是京郊大营,许是大内,许是哪家官人府上酬宴,许是人就在司衙呢。
真是拿别人当呆的傻的,别人也只好作呆的傻的,不好戳穿他。
我曾问过他,为何这般糊弄别人,他道,“我一没懈怠公务,二没吃喝嫖赌,三没徇私弄公,偷个小懒,无妨无妨。”
上回他不就暗中作梗,将佘家舅父弹劾到雷州了吗………
这回,我以为他会出手阻拦祖父祖母助舍同琋这一把,可是他没有,明面上听从祖母的安排,背地里先把我偷回了家中,再慢慢琢磨如何暗中使坏,“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我怎么可能真的放过她。她一死,你就是你父亲母亲唯一的女儿,难不成,还叫你去给她填命?再失去一个女儿,岳父岳母舍得吗?那你父亲母亲可就只剩你大哥哥一个亲生的儿子了……”
他的原话便是如此。
可叫她丢了性命,我就是没那个胆子。
要说最磨女人的,无非就是过日子,草木春秋一生,说短暂,年老后看也似弹指一瞬,说长久,每日睁眼便是丈夫冷落夫家受嫌的日子,挨到老也是一种苦。
蔺舒嗤笑我,“你们妇人家,倒是能为着内宅嫉宠搞得家宅鸡犬不宁,不失为一个阴毒法子。”
刚哄了妏姐儿读书,如今靠坐在书案前看窗外黄昏落寞,庭园斑驳着一层凉凉的金片,想起此事,心中畅快也有悲愤也有,无心攥笔写字了。
我淡淡道,“小时候见母亲和家里的周小娘为了父亲多少明争暗斗,亏的父亲专情,咱们家还好,若是再来几个厉害的小娘,内宅指不定有多少乌烟瘴气呢。”
他用帕子擦起他的宝枪宝剑来,“你那二姐姐若是个贤惠明事理的,断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透着莫名的深意。
什么意思,嫌我手段卑劣吗。
既如此,那彻底说开了罢。
深吸一口气,“不是你说我解气才是最紧要的吗,家里人把她娇纵得无法无天,她那嫉烈性子,最是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在眼皮子底下同样貌比她好性子也比她温厚,但家世就是不如她的女子整日情义恩爱,最是磨她最是叫她难受的,不比你成天喊打喊杀歹毒多了,我欢喜得很。”
他将剑收了剑鞘,悠悠道,“她现下可是发了疯什么都豁的出去。”
他说的在理,可是,凭什么我要一忍再忍。
“你是说,她嫉毒起来可能对那女子行杀心?”我细细沉思,“若出了什么差错,祖母母亲她们一时插不了手,咱们只管叫那女子家人去司衙告她行凶杀人,把她的罪定严实了,届时便求谁也保不住她了。”
越想越气,“祖父用她儿郎牵制着她,她也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若是再来害咱们的命,我也不怕了,再来一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也是能豁出去的,大不了我就去跳汴河,一了百了,谁的裹挟我也不受了,我记仇得很呢。”愈说愈激动,“多亏了豫王同甄娘子的这场风流,我才想到这层,心里愈发痛快,但也觉着有些对不住豫王妃,官人……不觉着我心思阴狠吗。”
声音打了颤,心中荡起苍天波澜………
他蓦的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不过是送了一盏不省油的灯给她,又没沾上咱们的手,这样甚好,虽说手段有些小家子气,却还不够狠,我得再替那佘家好长辈周全周全。”说着那枪直戳戳伸出去,深深扎在了庭院的树上,落叶寻动抖落,萧瑟一地。
还要再周全周全………
这一事,倒让我想起了自己的。
“文大娘子前些日来问了,何时定日子,叫那文家小娘子过门,一顶小檐子从角门抬进来。”
收笼书案一榻,慢慢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那人静静的,“推己及人,娘子这是担心到自家头上了?”
撑住书橱一角,手心略微钻疼,回首看去,这高门大户巍峨主君,都透着无尽的茫然。
若要我在这里走到我母亲二姐姐还有豫王妃那种日子的地步,还是和离的好。
大大方方的承认,“官人你若喜欢那文家小娘子,我便去写帖子同文家说定了,你若不喜欢,那我便推了它。”
他一味玩弄着那湛金枪,“不是说了吗,但凭娘子做主。”
“真的吗?”
“真的。”
缓缓走近他,微笑道,“那,我只问,你可看得中那文家小娘子?”
他毫不客气,“我倒是无妨,娘子贤惠,给我娶一屋子妾,为夫也只好笑纳了。”
………
试探着道,“不如,我先替官人你纳一屋子的妾,然后咱们再和离?”
此话一出,他放下了手里湛金枪,静静的看着我,突然,伸出手大力一使,把我掳到他怀里,叫我猝不及防。
他似笑非笑道,“你们钟家的女儿,脾性都如此大呀,那,你是要我,还是要和离?”
后背被他掐紧了,双腿徒劳挣扎,眼前男人身上威严逼出,我深吸一口气,盘上他的颈,假笑道,“我都不要,那,官人你是要我,还是要一屋娇姬美妾?”
他笑得欢喜,“自然是要一屋子的娇姬美妾啊。”
顿时冷下了脸,松了手,静静道,“明白了,我给官人纳一屋子的美妾娇姬罢,然后再丢手走人,叫你的新妇去过这内宅热闹翻天的日子。”说罢我就愈发挣扎开了,他又拉着我,满是谑笑,“哎,说着笑呢,你就是给我纳一屋子的妾,等继妇进了门,还不是撵得干干净净,那娘子你如此一番安排,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丢了你官人我,得不偿失啊。”
………
“你不嫌我脾性大吗?”
“大是大了些,倒也还好,为夫喜欢,为夫惬心得很。”
………
我怎么有些愈发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底细了,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怎么就无法窥得他心呢。
心里愈发骄傲,“那,我就去把它给推了,我可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脸上露出捉住大鱼的满意笑容,“嗯,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既是舍不得为夫,早说不就好了吗,何必这么折腾呢。”
脸皮真厚………
“谁说我舍不得你了,若你有新欢爱妾坐怀,你大可以与她们过日子,我自是不碍你们的眼。”
他轻咳了咳,收起嬉笑,微垂眸子,笃定道,“没有新欢爱妾,只有你。”
他这张嘴最近如何愈发甜了。
以小人之心道,“我自己是不给你纳妾的,若你外头有喜欢的花儿燕儿,你自己给带进府里,我是不管,如何?”
“好。”
…………
身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特意带上妏姐儿去了大嫂嫂府上吃茶闲耍,毫不意外看见了文大娘子也在大嫂嫂府上。
什么端午前后,同我家官人去汴河游船,正巧遇见了水儿小娘子,什么我家官人夸水儿小娘子蕙质兰心,同那新科进士们是郎才女貌,什么可惜他眼下他没有纳妾的打算,只因家长美妾待产,正是着紧得很,顾不上别的。
这番说辞,唯一的漏洞,便是我。
文大娘子眼中带了几番暧昧,“纳妾填房自有当家大娘子做主说了算,你也不必顾忌着你家三郎,且你家三郎眼下宠着你家那有孕的小妾,钟大娘子你正好把我们家水儿纳进门,分一分她的宠,也好叫她没得恃宠生娇啊。”
神情故作一脸为难,“文大娘子不如去我府上瞧瞧,便知这宠是何等宠了,且我也不能忤逆我家夫君的意思,不然就是不从不贤,文大娘子,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我着实不能拗着我家官人啊。”
捂着胸口顺了一口气出了大嫂嫂的门,唉,拿阮婵娟作挡箭牌,实在不得已啊,再暗指蔺舒淫威吓人,成了。
不就是装怯耎吗,在他眼里,我本就怯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