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传来钟龄商的消息。
交趾的一伙流寇,流窜到广越境内。钟龄商和琋大表哥还有他们两个娃娃,命不好。
人皆在,只是钱财没了,而钟龄商因历次劫惊病,据说被佘家送回谭州老家养病了。
流寇欺官,官家用这个由头发兵攻打交趾,把交趾一直以来兵贼侵宋边界这一股子窝火,全撒出去。
我则给我在江宁的闺中好友颜未白,写了一封信,告知她,我想和离了。
从前,只当他是颗救命稻草,了了女子必须要说亲嫁人的宿命,硬着头皮嫁了,可一时抓住,却没想过要抓住一辈子。
定亲那时就知他心中有挂念的女子,也知他那样的人,身边怎会少了红粉佳人。
那时想着,成亲后,你纳多少妾,纳怎样的妾,我做大娘子的只管坐着喝妾室茶,别的,我却不管。
既不当家,也不延嗣,同他和离时,也好断干净些。
即便不争,难道要将自己一生和将来不知有多少个姬妾嗣子嗣女,一起困在这几亩内宅后院里,过着一眼望到坟墓里的日子吗?
韶华易逝,如今我不知他心,又何必困着自己惶惑一生呢。
我母亲,名臣之后,自小知书达礼,聪明灵慧,仪容美好,一生该是无忧无虑,年华却都耗在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到头来心竭力悴,面目失了光宇。
同父亲是指腹为婚又如何,终究是抵不过他的少时青萍。
我不愿像母亲那般,一生困在内宅后院,同别的女人费尽心力去争一个男人。
若不和离,钟龄徵,到今天这愈发不舍相思的境地,你又能断定你争得过一个死人吗。
退路都想好了,和离后,回江宁做个只教女娃娃读书的先生,同我那闺中好友作伴。
她丈夫死得早,留下一双小儿,叫我这做义母的好生心疼。
嗯,未白娘子,等我。
信笺由芙蕖送到递铺寄出去,去时,她眉头紧锁,深深叹气一口。
看来,届时回了江宁老家,得赶紧给身边几个丫头寻着好人家嫁了,莫再叫她们跟着我这个主子耽误年纪。还要嫁近些,像越桃那样嫁远了,一时三刻不知她境况,倒叫人挂念。
信笺与蔺舒擦肩而过,他穿过悬挂茉莉长络的长廊,来到凉榭歇凉,喜笑颜开的道,“今日遵正同我讲,他和她媳妇儿前些日闹了龃龉,这些日子,连话都不同他说了,你道是为何?”
我收了笔墨纸砚,将干茶放入茶碾槽里,开始碾茶,回他,“为何?”
他摘掉头上的幞头,松掉束在纱公服腰间的玉鞓,脱了靴子悠闲躺在竹榻上,头枕瓷枕,膝搁青奴,笑道,“我去熙州时,你担心我安危,找他夫妇二人帮忙,借了几个好打手同乌葛来寻我,这事儿落到遵正眼里,他拿他媳妇儿同你作比较,吃起醋来,说什么他出去打仗,他家婆娘就没这样担心过他的安危,和他媳妇儿这向闹得呀,愈发借酒消愁,老拉着我去长庆楼,我要推脱他,他就怪到我头上,说我娶的媳妇儿忒会疼自家夫君,衬得别家婆娘不贤惠,你说这是不是不讲理?”
心里回味起来,怪道上次在锤丸场,曾葶华瞧见我时一脸不待见,原来是这样得罪她了。
一边用茶罗合筛抖茶末,一边不由得轻笑,“这可怪不着我们头上罢。那你怎么不陪他去长庆楼,好歹劝他想开些。”
榻旁有冰鉴,放着消暑的冷饮和冷果,他拈起一颗冰镇过的番葡萄,悠悠道,“不去,他还没喝酒就开始说胡话了,去了不得指着我鼻子骂我不是人啊。”
茶末粗细碾匀,捻起一点放在鼻子闻嗅,茶香浓醇,却想起长庆楼的叶行首,轻轻说道,“不去……你不怕那里的人惦记着你呀。”
一道狐疑的目光转向我,“什么人?”
这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池子没告诉他我去过长庆楼的青台馆,见过那叶行首吗?
每次与他目光相触,便觉捉住了我的大小心思。
可他看起来好像是真不知道。
茶釜已将净水烧开,心中惧怕被按下去,怡然自得的冲调茶膏,“那自然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他一笑置之,“咱们府里不是已经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吗。”
……这说的是我吗……还是阮婵娟?
“家里也没来客人,作什么茶?”
下逐客令啊,不过这是你家,走的是我,点茶啜汤,我自己喝。
注汤茶盏,用茶筅击拂,水与茶膏交融,看着盏中色泽渐开,泛起了茶沫,我淡淡道,“我今日兴致好。你不去长庆楼也好,今日闲着,不如考考妏姐儿的课业,瞧瞧她近日学堂上得如何。”
他轻道一声,“好。”伸着头来瞧我的茶盏,不停的击拂,直到茶盏泛起了云雾,溢起洁白的茶乳轻浮盏中,手中的茶筅开始缓缓收力,他在一旁道,“慢……慢……慢……收!”白色茶乳绕茶面旋回凝结止动,正正咬住了盏,茶香飘芳凉榭,他笑道,“不错!娘子会分茶吗?”
“不会。你会吗?”
他下了竹榻,挽起袖子,拿了新的茶盏,准备大显身手,“那是自然,让娘子瞧瞧什么是疏星淡月!”
……
当然,最后没有疏星淡月,只有青白的茶乳,还咬不住盏!
桐荫蔽日,塘边扇车将凉气和榴花香徐徐送入榭中,这样好的惬日,某人却大话连篇,连自家闺女的课业也囫囵考校,“不错,甚好!余下的,就交给娘子你了!”
妏姐儿茫然看着她爹爹大手一挥后就开始打盹儿,好像手足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举起捣碎茶团的茶槌,问道妏姐儿,“可要学点茶?”
妏姐儿将目光转向我这边一套点茶用的十二先生,好奇着走到我跟前接过茶槌,又打量了筛茶的罗合,说道,“大伯母先前教过我,没学会。”
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那……要不要再试试?”
她抿住唇,一会儿,清嫩的小声道,“好!不过我们小点声,别吵到爹爹休憩。”
瞧了一眼那竹榻上抱着青奴酣睡的男人,对她道,“你爹爹除非是正在征战打仗,否则啊,打雷都吵不醒他!别顾着他,咱们娘俩儿只作自己的!”
不时,我同妏姐儿静默着听竹榻上发出粗重的打呼声,目光相碰,扑哧一声,互相都笑了出来!
俏灵的脸蛋尽是欢态,主动碾碎茶叶,又询问我候汤的火候,一时又跑去瞧他爹爹打鼾的模样。
炎凉午后,凉榭四周挂着遮阳的竹帷,帷影光阴慢慢在地上行走,消去黄昏落幕,晚饭便在凉榭用了。
夏昼绵长,妏姐儿是个坐不住的,馔凉满碗后不知跑去府上哪处歇耍了。
我同蔺舒对弈起来,一时听着塘下蛙声,手里捏着未下的几颗棋子捏出了汗,无心棋局。
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官人想过同我和离吗?”
他的专注从棋局落到我身上,闲耍棋子的手停下来,“不想。怎么?你想同我和离吗?”
疑问声音轰隆隆入了耳,我一时怔住,与他相视,夏夜的舒惬消失殆尽。
眼前这个人,与他同衾共枕三多载了……和离……好像怎么都说不出口。
灯花恍惚了双眼,我屏住呼吸笑着摇摇头,“也不想。”
默了片刻,他撂了手里的棋子,径自倒了一杯凉茶慢慢饮着,“你想和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那二姐姐心思嫉毒,她三番两次想要咱们的命,厝火积薪,不如一劳永逸的好!”
心中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我征着道,“她不是被你找的那些假贼寇惊吓得病了吗?如今回了她婆家潭州老家养病,又怎么会……”
依着钟龄商的性子,我和离后,她必会笑话我一辈子,将我奚落至老死进了棺材,这才像她仇者快之所为,怎会再冒着杀头抄家的罪名为非作歹……眼前这人笑得好像很狡滑!
我一气也撂下手里的棋子,转过身子闷闷给自己打扇,“官人是要我拿钟龄商的命换咱们的和离吗?”
“你若要和离,那毒妇的命就决计留不得!”
……这算什么!拿钟龄商的性命威胁我吗!蛮横!无耻!
我气得用力将扇子甩扔过去,立时就要离开这个虎狼窝!身后一股大力扯住我,着急忙慌将我拉到他身边去,他笑着道,“小娘子,我哄你作玩笑的!”
这话更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发了狠力要推开他,“哄着我好耍吗!拿她性命来挟制我,人命岂是儿戏哄耍的!你起开!”
力气不如他的大,怎么也挣扎不开他,推推攘攘着,他钳住我腰身,脸上也全然没了哄耍我的乐趣,板正了一张脸,“你听我说……你虽和那毒妇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却不像她是个全不顾亲情骨肉的混账东西!”
嘟起嘴大哼一声嫌弃着撇开他的脸,只听他沉着声音,“那毒妇一家四口在南方遇上的假贼寇,是些下九流里放刁撒泼的无赖,他们不止劫掠了钱财,还胆大妄为奸辱了那毒妇!”
奸辱!我膛目结舌了……“后来呢?”
他的脸色愈发阴鸷,“乌葛从南方传回过消息,那毒妇在去潭州的路上不见了,我暗中派人寻过她踪迹,都是烟雾,如今不知她去向,只怕她逃回京来,再搅和了我们的太平日子……”
身子突然就软瘫在他怀里……
这回,他对钟龄商是真动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