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该给蔺舒纳新妾了

庭院里假山石旁的芭蕉叶外油里绿,蕉心软嫩无暇,清新的蕉叶香飘进廊下窗台里,驱散屋子里湮灭的淡淡合香。夏日的光折射到廊下窗台,照台上妆奁匣盒亦沾了些夏阳的清爽,匣盒上的雕花细缕密密繁复,使用的痕迹磨蹭光亮,芙蕖木兰香蒲石榴几个丫头替我梳洗弄妆,今晨,要送晏姑姑和来接她回家的儿子去汴河码头坐船。

啊,摧琅轩门口还是站了个门神,池子。乌葛走前给自己找的替班。

妏姐儿早早的穿戴好,围着池子同他戏耍,时不时的嘟囔,“晏姑姑晓得母亲最爱睡懒觉,才选这时辰走的。”

屋子厅几上摆着一盘菓子,芙蕖随手拿起菓子塞在妏姐儿嘴里,“哎呀呀,知母莫若女啊。”

我瞧去她,娇嫩的酡颜罗交襟窄袖短褙子和碎褶裙,一抹酡红细绫带系在方才给她梳的双螺髻间,面容有着她这年龄的清嫩水皙,唇嫣齿皓,一笑便璀璨肆意,如一颗小明珠与晨阳交辉。她,像她爹还是像她娘呢。

像她娘罢,她爹笑起来可没那么使人心惬。

我拉住妏姐儿的手,笑道,“今日去外头解决早饭。”

汴河两岸皆是塌房邸店,清晨的繁闹叫来晨风,穿梭在河面上的官艘船舶之间,吹走河面青雾。舳舻相接,数里不绝,人迹复踏街道石板,人来人去。

码头附近随处可见歇脚的茶饼摊子,找了一家洁净的坐下,围坐着四四方方的原漆矮桌几。

虽是早夏,店家里却有冷掏可食,妏姐儿欢喜着点了一碗,晏姑姑拿起桌上的釉白茶壶,给我们都倒上了一碗茶。

她原是宫里的人,最是讲究仪矩的,一身洁洁整整的酞青蓝素罗对襟半袖短褙子和百褶裙,如人一样质朴庄重,黑发间交织着不少白丝梳成垂螺髻,看向妏姐儿时慈爱的面容凸显了脸上的皱纹,“冷掏吃多了凉胃,姐儿不可贪食,记住了吗?”

妏姐儿曾被她教导过礼仪规矩,听见晏姑姑这样说,立即放下竹箸,端端正正答了话。

晨风缓缓飞向河岸,荡起垂柳枝条,带走茶碗冒着的热烟,我忽然记起,“晏姑姑,我记得您的名字原是携素?”

“大娘子是听三爷说的罢。携素此名,是当初在宫里时,一位贵人替我起的。她说,我的手生的极美,后来……”

后来在宫中获罪,被判刑流放西北疆界,后来遭官吏欺辱,险些丧命。多亏遇到蔺舒,他儿时常同郡主婆母出入宫闱,认出她在那位贵人身边服侍,脸熟才救下了她。她一直跟随蔺舒居处边关,料理他的衣食起居。再后来蔺舒成家,她便回京做了府中管家娘子。

这些都是蔺舒和我讲的。

她静静细瞧她依稀白净的双手,手指修长纤细,掌心指尖部分已起了粗茧,皮肉骨节分明,好像有什么东西带走了这双手曾经的美丽,“这双手,做了许多年浆洗缝补的杂活儿粗活儿,还是三爷立家的时候,让我到府里做起体面的管家婆,才没做了。携素,也只有从前的故人还这样叫我,现在谁人不唤我晏姑姑啊。”说罢,她爽朗笑了起来。

近日倒是有词提得二字,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我品了品这名字,“携素,极好听的名字,很适合姑姑。”

她轻叹一声,“老了,名字早不中用了。”

不久,他儿子来唤,行礼箱箧已经全部放到客船上安置好了。

我和妏姐儿起身送她。上船板前,她对我说道,“该同大娘子说的话,昨夜已经说了,大娘子通明仁智,不妨试着信三爷一回。”又叮嘱妏姐儿,“妏姐儿,要听母亲的话。”

妏姐儿乖巧答道,“是。姑姑何时再来京呢?”

她用帕子擦拭妏姐儿嘴角的点点食渍,笑着道,“等我家孙儿大些,便带着他来京上给三爷、大娘子和姐儿请安。”

说罢,向我和妏姐儿二人行别礼,由她儿子扶着她上船了。

我牵着妏姐儿,同她站在汴河岸头石阶上,她向船上挥手,轻暖煦煦的晨辉照亮客船上朱绘华焕的栏楯,一副又一副水中楼阁,直到客船渐远渐离,消失在汴河里数不清的船舶之中。

“三爷成家之前,常驻守在西北边关,如今瞧着,往后恐怕不会再往烽火狼烟那些地方去了。大娘子不如放下心来,同三爷经营家业,生儿育女?”

她昨夜说的话,此刻在我脑海里回旋……

“姑姑跟随官人多年,深知官人性情如何。岂不闻,朝而往暮而归,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正是我深知三爷性情,才看得出来,当初三爷求娶大娘子为妻,并非全因为父母之命和大娘子的母家。三爷从前忙碌着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立业一路走来艰难,时常在鬼门关前淌着……”

原来,我与蔺舒那些个成约,都被她猜的□□分了。

送晏姑姑离京,从码头一别,着女使小厮送妏姐儿去学塾,我则回府料理内宅事务。

销算人事们公使钱记账的账簿本子;交引铺送来本月茶引券以压低市价购入后卖出所得之厚利的详帐;正月里庄子上佃农们向官府借贷夏料,六月之前夏税依息上缴,需要核算扣税交粮的细帐;还有……

刘大嫂嫂来瞧我,我正困在一堆子事儿里,她拉着我去宝津楼锤丸,顺便晓得了同蔺舒有关的一件趣事。

在锤丸场的官眷娘子们打了不少照面,趣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全清楚了。

蔺舒司衙有一副公文,一打盹的书丞未先检阅便粗心呈于朝堂,结果百官传阅,连官家也瞧了,那公文里夹着一副蔺舒的画像。

正议着朝政,插了片刻的评画鉴赏。

朝中擅丹青的官人们不少,瞧出那画像是女子所画,比比皆评。

……作画者下笔轻巧,虽只是侧脸,然蔺将军躬性胆勇之神倶出。作画之所,倒像是伏于书案座榻,莫不是蔺将军在司衙金屋藏娇……

哎,司衙何等机要之地,怎会有女子出入。且蔺将军常与同僚们去长庆楼吃酒,莫不是那里的行首们作的?

有这个可能,行首们多能经史文词,笔墨丹青,艳歌妙舞,擅谈吐,亦应对人物……蔺将军有艳福,着红粉佳人青睐!

朝堂之言自不会如此长舌俗鄙,此事众人一阅传了出去,定是那些吃饱了喝足了的官人们宴乐之中私下之言,还有这些官眷娘子们你一嘴我一舌的添油加醋。

……画像……此前瞧的账簿本子上,自清明后,长庆楼的酒帐确有几多笔来。

哪里是长庆楼的酒菜可口,分明是小娘子可口。观之可亲,处之性柔,冰肌丰骨,嗅香新荔……

“不过是传言,你莫听他们乱嚼舌头。”刘大嫂嫂同我往一亭台里坐去,曾葶华早已歇坐在这亭里廊坐,手里轻摇扇面一副白蔷薇图的细画绢扇,见了我来,娇俏的脸立刻变了神情,似是不待见我似的,只专心看锤丸场上翘楚们的雅姿绰约。

我喃喃道,“长庆楼里的行首们,是什么模样的秒人?”

曾葶华听见我问,她转过头来看我,目色清亮,手里的绢扇仪态翩翩,“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与白矾楼齐名的正店之一,里头最不缺的便是那些秒人般的女乐娇姬。你们瞧那里……”说着,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锤丸场上不远处,豫王和他身边一艳丽娘子同场锤丸。

是甄娘子。

今日,豫王妃没有来。

刘大嫂嫂望着雅台异样风光,叹息一声,“当初,豫王在勾栏里收了一女乐做外室,后来还有了身孕,豫王妃闹得去宫里找太后和皇后哭诉,豫王这才收敛,断了外室,不曾想这才过多久,那娘子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此次同天节辽使来贺,豫王妃过完正宴,再没出现在大家面前,想必,也是想眼不见为净罢。”

世上哪有娘子愿意将郎君同别的女子分享……

正巧,上次在白矾楼赏戏的越国公府文大娘子,肃然一张面孔从锤丸场上下来,手里拿着锤丸的朴棒交给一旁的女使,歇坐在我们这个亭台净手喝茶,满满不忿说道,“豫王也不怕污了门楣,竟敢带那狐媚子来这种地方。结发之妻不下堂,把那些脏的贱的往家里带,家里祠堂供的祖宗牌位都能沾上一身骚。要我说,是豫王妃心太软,没得让那些不知身份的惦记着进门做主子,刘大娘子说是不是。”

文大娘的夫君乃是越国公府大郎,满汴府都知他惧内,若是他哪日昏了头带回一个街上的,想来,文大娘子定是会洗涮越国公府的祠堂。

刘大嫂嫂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们这种人家,主君纳妾填房,自是找那适龄的可堪婚配的小娘子,性子模样好,有才情固然也好,知道底细的正经人家,可最紧要的,是得家主欢心。”她看向锤丸场上的甄娘子,“只要是得家主欢心的,什么来路什么身份便都不打紧了。”

刘大嫂嫂轻轻巧巧数语就使文大娘子心中气愤泄了,她叹气一声,忽然看向我,“钟大娘子,你家将军如今一身高荣,圣眷正浓,传言他与长庆楼的行首们不清不楚,你可要小心了,莫悔夫君觅封侯。”

……之前她以为我同那甄娘子相交,如今又有传言蔺舒与东京城那些行首们不清不楚的,倒破了那点子误会,关心起我来了。听戏能听出十八折愁肠,果是个热心肠的人。

我笑着道,“不过一副画像而已,我家那位一向风流惯了,少不了莺莺燕燕惹上身,沾上些没什么。他是个武将,不懂那些才子佳人之间的风花雪月,想来,那画像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

蔺舒与那些文人墨客不是一路人,不爱吃酒酬宴,可他心深似海,我怎知他与那些行首们情谊如何,这话站不脚。

镇定些,莫在她们面前露了怯,三言两语撇开这些,下场打锤丸去。

艳光耀日,香风袭人,锤丸之地视野一眼望到汴京大内,天地景色披着一层闪光的金鳞,让人睁不开眼。

他钻入脑海中,一身紫官袍昂首阔步而来,鼻翼上蜷着日光,微勾起嘴角,细眯着眼睛对我笑,笑得总是那么温柔。

两副面孔,在我面前,作那大爷的势,总是悠闲的我揽入怀中,什么都不当作一回事,很是德行不正,烦人。

“娘子的球已经被风吹远了。”

身后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思绪不知跑到了哪里被拉扯回来。

身形比我略高,一袭靓妆华服,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欲含秋波,声如清翡,“不如我陪娘子打一局罢。”她手里的锤丸的球棒跃跃欲试,勾球起地,紧持棒使力,“风坠而中,不可为胜,且看我这一杆。”

球飞击高出去过树过墙,见不着踪影。我看向她,“甄娘子用力太过了。”

她用手遮阳,眺望球落之处,“我有一小妹,在长庆楼作侍酒女,常见蔺将军与三两同僚在那吃酒,每过三旬,便唤女乐作陪。”

我瞧了一眼她,红妆傅粉,冷艳的脸庞有着不相称的柔弱,薄唇红脂格外显眼,一颦一笑皆透着冷媚。能在风尘之中攀进王公贵府,最是心明眼亮,早有一颗八面玲珑心,同这样的女子说话,最好少同她绕弯子。

小厮将球捡回,我接过来打下一杆,单刀直入问道,“甄娘子想说什么?”

她的嘴角挑起一丝不以为然,“只是想解娘子心中之惑,蔺将军与长庆楼的叶行首交情很好,每去长庆楼便让她作陪。”

这么好心……“多谢甄娘子告知。”

“钟大娘子温和宽厚,厚待继女,身处尊贵,不妒偏房,勉励行礼节,是东京城里有名的惠娘子,今日能与钟大娘子一同锤丸,是我的缘分。”

我是出了名的懒怠,她给我扣这许多高帽子,是作什么打算……

后来,我去了长庆楼,远远的望了那一眼叶行首。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不知是柳七的词太过赋艳,还是她们这种女子本就如此之美。

该给蔺舒纳新妾了。

良门,总比勾栏里的好,不能坏了他的官声。

本是想等外头的媒婆子传来消息,未曾想到文大娘子先捷足了。

她带着她娘家庶弟媳到大嫂嫂府上串门子吃茶,邀了我过去,极为热心向我说道,“钟大娘子如要给蔺将军纳新妾,我有一个表庶侄女,乃是我娘家庶兄弟生的庶女,闺名水儿,模样也还不错,今年一十七岁,正是可堪婚配的年纪。你是个贤惠人,若是能嫁进你府里是我那表庶侄女的福气。”

文大娘子的娘家是汾州文家,母家庶房生的庶女,作高门妾有体面却没尊贵,为寒门妻,嫁得也不能有多好了。

文人大多清高,极重名声,虽是庶房庶女,但嫁入高门作妾,难免又让人叹一句姻连权贵了。这世道,高门妾,寒门妻,谁能说得准呢。

可我也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笑呵呵道,“也不急,我家官人如今不在京,等他回来了,这种事才好说议。”

娘家传来消息,我那二姐夫从江宁送亲回来了。

钟龄商终于启程离京了。

娘家一家人都到城外送君亭送了她一程,只我没去。

我可不想再见着她,想起当初我同蔺舒定亲时,她便对我生怒,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最好永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