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奇袭

入夜,军帐中烛火已熄,帐外兵士手提着灯笼来往巡逻,昏黄的光不时映入帐中,明暗交错。

明日就要上阵杀敌,云曦奔波了一日倦怠极了,尽管阿泽嘴上说替他暖床,实际只是略尽兴了一回,便抱着他睡下了。军中床榻有些狭窄,睡两个人实在勉强,穆承泽仍坚持揽着他,少年已十七了,这两年来个头蹿得飞快,超了云曦两寸有余,抱起来十分惬意,云曦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明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没多久便沉沉入睡。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暴雨,云曦朦胧中听见了雨声,一下子惊醒过来,睡意全无,他推了推身旁的穆承泽,穆承泽睁开双眼,两人一同翻身坐起。

记得这附近有山,云曦一边思索着,一边急道:“阿泽,快与我出去看看!”

穆承泽会意,两人飞快穿好衣服,披了蓑衣,路上撞见领队巡逻的赵允,云曦大喜过望,顾不得问赵允怎么跟过来的,快速道:“赵允,去通知敬王还有各位将军,即刻行军,后退十里!”

还未开打便要撤退,简直闻所未闻,赵允不明所以,但他跟随云曦多年,深知军令如山,当即命手下去知会各位将军行动,自己则去请示敬王,云曦已带着穆承泽,共骑了战马,冒雨飞奔到了附近的山脚下。

云曦严肃地道:“我之前察看过此处地形,这里的山土质松软,地势险峻,落差极大……”

暴雨极易使得山上泥土掉落,大量雨水汇聚,若是一路冲到营地,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一世刘苓将军选择的扎营之处离此山较远,没人会在意这看似寻常的一场雨。可是这一世,大楚军驻扎之处乃敬王所选,原想着靠山易守难攻,云曦探查过地形之后,当时也为多想,可半夜的一场雨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虽上一世没听说过会有山洪,情势已变得复杂许多,云曦不能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做赌,安全起见,直接便命军队后撤十里。

穆承泽随云曦读过兵书,想了想道:“此处易守难攻,我们这一撤,琅琊人势必会跟过来,大雨过后,轮到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对我军反而不利。若是……”

若是能控制山洪就好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待琅琊人追过来,便使得洪水从山上冲下,岂非妙哉?

云曦心念一动,琅琊国地势平坦,不存在如此险恶地形,琅琊人不会意识到山洪的危险。因大楚这边由他出战,琅琊军的统帅也换成了萧天佑,此人是琅琊名将,智勇双全,就是有些刚愎自用,若是能将萧天佑引过来……他与穆承泽对视一眼,道:“还有时间,再叫些人过来,咱们一起上山!”

云曦请了军中懂城建之人,又与敬王商议过,再去山上小心一探,雨下得极大,果然一处易蓄水的沟壑已蓄了不少水。云曦已做好了布置,命人放出风声,大军仍是按他的命令后撤十里。天晴后,他在距离沟壑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淹不到的峭壁,带着六皇子以及一干弓箭手候到了天黑。

大楚与琅琊之战,便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正式打响。

琅琊军驻地,帐外下着暴雨,萧天佑望着沙盘不住地拧眉。自从琅琊国探知大楚派出了骁勇将军,便不远千里将他调了过来,美其名曰与云曦相抗。故而大楚在备战之时,琅琊军也在待命。

萧天佑到的比云曦略早一些,对琅琊与大楚两边的情况都有所了解。他也是一员名将,自知武力不及云曦,但带兵打仗靠的是一整支军队的实力,仅仅统帅武艺高强是没用的。此次战役,大楚五万人,还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琅琊仅三万人,人数上不及大楚,但是琅琊人凶悍,皆能以一敌十,萧天佑根本没把这几万的大楚兵放在眼里。琅琊之前已赢了大楚的边境守将,士气正高,萧天佑很想一鼓作气与云曦一战。他已令手下的琅琊军做好了明日进攻的准备,突然便接到了来自前方的军报,大楚全军冒雨撤退了十里!

萧天佑吃了一惊,大楚撤退原因未明,他当然不会贸然行动,第一时间便派出去了不少探子,很快探子来报,大楚军原统帅、敬王穆子起身染重病,病情加重,骁勇将军云曦与穆子起有亲,已无心恋战,命全军收拾行李重返皇城,手下士兵有的连身上甲衣也不要了,只匆匆带走了粮草。

这情报匪夷所思,萧天佑手下将士皆言此乃大楚诱敌之计,自负的萧天佑倒是不以为然。他对云曦也有几分了解,云曦以前几场仗皆打得漂亮,将心比心,换作是他,绝不可能至名声于不顾,仗还未打便命人撤退诱敌,而且穆子起重病已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大楚军都知道,也传到了琅琊这边。萧天佑心里琢磨着云曦是重情义之人,为了自己的舅舅战败,也极有可能了。

最重要的是,云曦素有谋略。萧天佑反复揣摩对方的动机,倘若云曦真有心诱他上当,不可能只丢盔弃甲,该连粮草也一并丢却,才装得更像一些。可是云曦只丢盔甲,带走了粮草,他明摆着仍要行军,连过一夜等雨停都来不及了,雨中行军本就不易,因沉重的铠甲穿在身上不利于赶路,于是便命人就地丢弃甲衣,然而这又不是逃命一般火烧眉毛,还能想着把粮草带走……

看来云曦果真无心恋战了。

战场之上,略作迟疑便会错过战机,萧天佑沉吟片刻,不顾众议,下令全军雨停之后火速追赶。战旗招招,三万琅琊军来到了之前大楚驻地,萧天佑壮志雄心,这一仗若是赢了,琅琊已无人能挡,少不得再接再厉攻入大楚境内,拿下几座城池。这一处的地形易守难攻,萧天佑也相当熟悉,命大军就在山脚下驻扎。然而就在夜半,一股混浊的大水从山上翻滚而下,琅琊军再厉害也敌不过天灾,且士兵大多还在睡梦之中,根本来不及行动,便有超过半数的人被大水冲走。

这正是云曦之计。他放出风声,利用萧天佑多疑自负的性格,诱其率军追赶,自己则带了一众弓箭手等着琅琊军靠近,待萧天佑到达山脚,入夜后,云曦命弓箭手拉强弓向蓄了大量雨水的沟壑放箭,山中土质松软,逐渐被破开了几道缺口。穆承泽屏息凝神,最后一箭,直接击碎了组成沟壑的最大一块山石,整个沟壑随之炸裂,水流夹杂了泥土石块,宛如一条灰色的巨龙,飞腾而下。

“阿泽,去吧!”

云曦双目炯炯有神,望向身侧英武的少年,关于战场,关于杀戮,他并未多说一个字,什么都比不上亲身体会来得深刻,只有亲身经历过血的洗礼,才能懂得生与死的意义,他对一手养大的少年很有信心。

穆承泽跨上战马,将腰间挂着的玉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少年朝云曦勾了勾唇,纵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萧天佑抱住了浮木,与剩下的士兵熬过了洪水。水退之后,已撤退的大楚军出其不意调头反扑,将仅剩一万多的琅琊军生生冲散。

琅琊士兵经历了洪水,粮草也被冲走,饥寒交迫下,武力大不如前。云曦命手下士兵分成几路围堵琅琊军,告诫他们不可近战,弓箭及长兵时刻准备着,避开琅琊人的长处,将之击杀。

这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快攻,萧天佑根本还没想明白洪水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已遭了大楚突袭。琅琊军渐处下风,萧天佑心腹拼死杀出重围将统帅救走,领着几名残兵,一路往琅琊的方向逃亡。而他们身后,始终追着几匹快马,领头的是琅琊人从未见过的两位少年,这两个少年只是大楚普通士兵的装扮,但自战场起便杀敌无数,此刻正执着不懈追赶着萧天佑,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少年们箭术高超,骑在马上,依旧百发百中。萧天佑身边的人逐个被射杀,这是云曦所授攻克琅琊军的办法,少年们铭记在心。终于,萧天佑身边只剩下一位名叫杨鹰的将军,眼见情势越来越不妙,到了一条岔道口,萧天佑伸手推了杨鹰一把,两人心有灵犀,瞬间便奔往相反的方向。

穆承浩意气风发道:“六堂弟,交给你了!”

拿下萧天佑,便是头功。穆承浩跟着大楚军,已熟悉了战场的节奏。两军对垒,尸横遍野,起初他差点被漫天血红压得喘不过气,发自内心不喜欢这样的杀戮。时常有人会把战场比作棋盘,在上位者眼里,也许每场战役只是一盘棋。以玉石为棋,较量的是对弈者的智谋,错一步,顶多在下一步乃至下一局找补回来。但是一旦以人为棋,每一步皆是以无数鲜血铸就,无论胜败,逝去的性命是回不来的。

以往,他也会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武艺沾沾自喜,可是这些与整个战场情势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他曾亲眼见过凶悍的琅琊兵一连斩杀了十几个大楚士兵,也亲眼见过数十个大楚兵将一个落单的琅琊兵射成了一只刺猬。郭军医处堆满了断手断脚哀嚎的伤员,有的包扎一下还能继续活下去,有的只能躺着等死。胜利是如此粗暴与残忍,它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千方百计活到最后。

穆承浩很幸运,虽然敬王与表哥都明确说了不会管他,依旧有侍卫暗中相随。事到如今,他已习惯了战场,依旧无法明确说出这场仗给他的触动,以战止战,还是即将作为胜利者才能体会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他在大楚军中遇见穆承泽,对方面无惧色,从容击毙了一名攻向他的琅琊人。这个身有残缺的少年,同样与他坚持到了最后,穆承浩的斗志也前所未有燃烧起来。

活捉萧天佑,成了少年们一致的目标。照这般追赶下去,必能射杀杨鹰,合力围攻萧天佑,但是萧天佑相当狡猾,与杨鹰兵分两路。穆承浩虽一直想着立功,眼下却毫不犹豫把机会让给了穆承泽。对他而言,只是想谋个锦绣前途,对于穆承泽而言,谋的却是整个天下,孰轻孰重,穆承浩还是懂的。

“多谢!”

穆承泽并不含糊,朝穆承浩点头示意。这一仗耗去了他大部分精力,也该速战速决了。

穆承浩与穆承泽,便在此别过,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