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斐淞保证,这是他这辈子,活了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干净的笑容。
“你且再休息一会儿,”唐怀景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睡下,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于是宋斐淞看着唐怀景离开了这里,回过神的他有些茫然,方才唐怀景说让他以“朋友”的身份跟在他身边做事?假的吧?哪有一见面都是朋友的?
宋斐淞想了半天,最后他觉得唐怀景不仅是外面传言的那般不近人情,而且还守财,人家门客还要拿月俸呢,若是朋友的话,岂不是省了俸禄?
这世上多的是被旁人救一命就感恩戴德,成为朋友后更是为救命恩人两肋插刀的人,不巧,宋斐淞恰好不是这一类人。
唐怀景路过救了他,他自然是感激的,更不用说人家堂堂尚书令还帮忙倒水拿蜜饯儿,但他也不是这么好收买的人,翡门灭门时,父亲交好的那些朝廷官员一动不动,仿若一瞬间消失了一般。
翡门烧毁之后,他不止一次看到各个驻都的官员去当铺典当了父亲所打造的玉佩,朝廷的交情都是建造在利益之上的,唐怀景身为尚书令,自然也是如此。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还传来一阵老年男声:“宋公子,老奴可以进来吗?”
宋斐淞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来,习惯性地理了理领口,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于是便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您进来罢。”
门打开后,入目的是一个瞧起来极为憨厚的老人,老人手中捧着的,是一件圆领袍,还有一件披风,老人将衣裳放在床榻边上的柜子上,对着宋斐淞微微屈身:“老奴姓林,是这里的管家,宋公子老奴唤一声林伯便是了。”
宋斐淞颔首:“林伯。”
林伯笑呵呵的说道:“老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大人如此在意一个人了,宋公子,您应该对大人的情况多多少少了解一些罢?”
宋斐淞一愣,
唐怀景给他说的那些事,算吗?
见宋斐淞不答话,林伯也不恼,只站在床榻旁边,道:“大人这么多年来,过的那是一点都不容易。”
宋斐淞笑了笑,道:“他不想在宦海沉浮,又得了尚书令这么个二品大官,偏生皇上还是他的儿时好友,辞官是不能了,便只能朝着前面走过去,他若不走,别人便会将他甩在后面,到最后也不知命能不能保得住。”
林伯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大人十二岁时就被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那些官员怎么肯服气?若不是圣上和小王爷一直撑着,大人……唉,若非是今年举办了大人的及冠之礼,谁又能想到尚书令唐大人今年不过二十啊。”
宋斐淞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身子一僵,他抬眸看向“痛心疾首”的林怕,扯了扯嘴角:“您方才说什么?唐瑾……啊不,唐大人今年才将将及冠?”
“宋公子不知道?”
林伯有些讶异。
宋斐淞将今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个遍,他确实不知道。
以前翡门还在的时候,都是父亲去应付朝廷的官员,他只负责吃饭睡觉看风景,闲来无事陪着父亲磨一磨玉石,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滋润,那时候也压根没想过会有一把火烧上家门。
他了解一些官员的名儿,却不知道官员的岁数。
林伯见宋斐淞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大人花了八年的时间在朝廷上立足,使得朝廷官员对他心服口服,老奴记得圣上刚登基那会儿,太尉大人还说咱们大人不适合担任尚书令,这不,八年过去了,太尉大人对我们大人可欣赏了,逢人就夸,连带着司徒大人和司空大人也对我们大人刮目相看呢。”
宋斐淞道:“唐大人这么多年以来似乎并没有受到旁人的陷害啊,盛都城中关于他的传闻都传奇得很。”
林伯点点头,道:“这也是小王爷对唐府多加照拂的缘故,圣上又念及手足之情,故而如此。”
林伯口中的小王爷宋斐淞是见过一面的,那人名为官闲,字无逸,是当今圣上官纪(字:无世)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不仅是圣上亲封的王爷更是天策府上将军,人生的俊秀,行事却放荡不羁,但宋斐淞却是极为欣赏他的——小小年纪便率军震慑边疆,无一败仗,邻国无一国敢犯,也可以算得上少年英雄了,若非是跟圣上一个母亲,怕是早就被扣上了功高盖主的名头。
“诶,老奴听说宋公子是大人从街角接回来的,公子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宋斐淞眸色微微一沉,哑着嗓子道:“翡门,我是翡门少主。”
林伯瞧着宋斐淞的样子便晓得自己说错话了,他对着宋斐淞躬了躬身,默默退下了。
宋斐淞看着那身圆领袍,还是换上了,在被窝里头暖了这么久,又喝了姜汤,身子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现在唐怀景也不在府中,正好可以出去走走。
宋斐淞拉开门,久违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这是他自翡门灭门后第一次感受到日头的温暖,有些路过的小厮和丫鬟都对着他微微屈身,也打招呼,这让他感觉有些像以前在翡门的时候。
“宋公子可是要出门?”
迎面走来一个身着窄袖圆领袍,登着一双六合靴,气质不凡的男子,宋斐淞对着他微微领首,道:“不错,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抱了抱拳:“在下苏恒苏北彻,是怀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原来是司徒大人的嫡子,在下失礼了。”
宋斐淞不擅长打官腔,但是朝中的那些官员他还是清楚的,苏北彻既然是唐怀景的朋友,宋斐淞也就暂且信他,反正自个儿现在什么身家都没了,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苏北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你不必在意我的身份,我爹说好听点是司徒大人,说难听点,只是个空架子,如今一品大员就他们三个老头子撑在那儿,哪里有什么实权在手?”
“如今皇上连安置流民这样的事情也要亲自管了吗?”
宋斐淞有些诧异,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司徒大人平日里要做的事情都和百姓有关,零零碎碎都是为百姓做事,怎的连这样的权力都没了?
“那司空大人连祭祀都没管了呢,如今的太尉司空司徒听着是正一品的大官,可说起来,什么实权也没有,掌权的还不是那中书门下和尚书六部,至于民事和水土事,皇上把这些权力都放给地方了,如今三师空缺着,上头唯一个有实权的便是官小王爷。”
苏北彻面上虽有些愤懑,但眼底却并无埋怨,宋斐淞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官无世的用意,八年前新皇登基,朝廷还不是很稳固,自然需要官员相互制衡,可八年之后,有官无逸这个天策府上将军对外的震慑,对内的威严,官无世完全不必依赖于权力制衡,自然就把权力都放在自己的手里头。
帝王多疑,在外面的权力少一点,对他的威胁就少一点。
“你找唐瑾有事吗?”
宋斐淞可不会相信他可以跟司徒大人的独子有如此巧的相遇,然后这位苏公子又如此巧的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唐怀景安排的谁信啊?
苏北彻在宋斐淞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来的时候,怀最刚好出门,跟我交代了一番,无外乎是说你现在身子没有完全养好,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府里瞎转悠,所以让我来随便瞧瞧,顺便把你劝回房。”
宋斐淞不言语,只是看着他,苏北彻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尴尬:“宋,宋公子,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是要劝我回房吗?方才你在做什么?”宋斐淞理了理自己的抽口,“现在还劝吗?”
苏北彻双眸瞬间就瞪大了,方才……他跟宋斐淞站在风口上讨论政事然后把正事给忘了?
“劝,怎么不劝,要是被怀景知道我把他的话丢到九霄云外我不死都得脱层皮。”
说着,苏北彻就把宋斐淞推回了房里,宋斐淞却一个转身脱离了苏比彻的掌控,笑话,他宋斐淞是什么人?
以前父亲把他关在翡门里面的时候他经常翻墙跑的好吗?
苏北彻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还想逮他?
宋斐淞回头看着一脸震惊的苏北彻嘴角微微上扬,正准备抬脚走,转头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俊脸。
嗯,唐怀景回来了。
唐怀景先是一把拽住他的手,随后冷然的目光放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苏北彻身上:“连个人都看不住,蠢货。”
苏北彻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却没法反驳,唐怀景也没继续管他,目光顺势落在咽口水的宋斐淞身上,问道:“身子骨好了?大夫说了,你冷了些时候,需要好生将养着,唐府不养无用的人,明白吗?”
“今日阳光甚好,走一走有利于身体恢复啊。”
唐怀景皱了皱眉:\"当真?可大夫从未提起……”
“不要这么固执嘛,听我的,我从小野惯了,你要是把我关在房里我才会闷出病来,走,走,陪我去走一走。”
最后一句话,已经飘远了,苏北彻猛地抬脚跟过去:“喂喂喂——唐怀景,还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