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飞的伤让三宝恢复了平静。
短短的一个月之间因为自己的冲动使得啸飞接连受伤,这让三宝内疚至极。
他口中调侃的话语少了,关心的话语多了起来,但他的心更加沉默了。他时常反思自己的鲁莽,也觉得自己对陆海萍的看法过于偏激了。虽然他还是对陆海萍和李森的关系耿耿于怀,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在工作中确实是机智稳妥。就比如这次的营救行动,如果没有李森的果断决定那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
他虽然如此感觉,但男人的自尊让他无法对陆海萍说这些话。不过以陆海萍的敏锐观察,她很快就觉察到了三宝的变化,她知道对这个好面子的三宝该用什么办法,于是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引出了话题。
“三宝,有个任务只有你能做,你看行吗?”
三宝一愣,但忙着点头。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但“非他莫属”这个意思让他很是心动。
“经过了前两天的事情,我想日本特高科肯定会加大特务活动。我们在租界虽然貌似安全,但小日本的特务活动无孔不入,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可现在啸飞受伤了,圆圆得时刻照顾他,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要是这个时候我们放松警惕很有可能就会出问题。”
三宝立刻明白了陆海萍的意思,接口道:“海萍姐,这个你就放心吧。从明天起,不、从吃完饭开始,警戒任务就交给我。日本特务只要在爱多亚路冒个头,我不用看,闻都能闻出他们的味道。”
话一出口三宝就觉得说得有些大了,忙偷偷地看了一眼其他三人,见众人都没异样的表情他这才放下心来。其实大家早已熟悉了三宝的语言风格,如果他哪一句话不夸夸其谈了,大家才会觉得诧异。而陆海萍听了更是心中高兴,不是因为三宝答应下来,而是因为从三宝的口中又说出了“海萍姐”三个字。
川口能活这几天却是处在煎熬之中。
煎熬是来自被训斥。不过不是岩井英一的训斥,而是他的姐姐岩井安惠。人质事件以后岩井英一并没有责备他,反而夸赞他随机应变、机智敏锐,这让川口能活放下了心。但轻松只维持了几个小时,当他的姐姐从医院检查完毕回到家中的时候,立刻就把他狠狠地责骂了一顿。
“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林雅呢?她是我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即便她和我毫无关系,那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怎么能那样做呢?”
岩井安惠看到弟弟的嘴动了一下,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就截住了话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对付反日的人就应该用各种手段。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只知道不管什么政治、什么军事、什么任务、什么敌人,我只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有人性!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了,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川口能活吗?我觉得你和没有感情的动物没什么两样!在你的眼里,林雅就是一个交换的条件,一个交换的物品,你把她看作一个人了吗?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那个男人,就是那个砍断自己手指的那个男人,他才配叫男人!这些中国人才是有感情、有良心的人!”
岩井安惠本还想继续训斥弟弟,但这一番话说出来已经让她浑身哆嗦了。她从来还没有这样严厉地训过别人,更不用说是自己的亲弟弟。她越疼爱川口能活就越觉得可气,这个温柔的女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善良乃至生命都转给弟弟,只要川口能活能有半点人的味道。
然而,她错了。
岩井安惠以为弟弟垂头肃立是在听她的教导,其实川口能活只是尊敬姐姐而已。在这个恶魔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了道义和仁爱,甚至尊敬姐姐也几乎变成了下意识的举动。当岩井安惠挥手让他出去的时候,川口能活虽沮丧着脸,但却是心花怒放地走出姐姐的卧室的。
“喝口茶水静静心,估计你现在耳边都是你姐姐的声音了吧。”岩井英一将川口能活叫到书房,指着茶几示意他坐下。
“不会的,您放心,在我耳边始终回荡着的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国歌。”岩井英一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十分善良,但却善良得过了头。我们男人,特别是军人不需要这种善良,我们要为大和民族的未来去奋斗!”说完,他郑重地又道:“你这两天稍微休息一下,三天之后就有一项新的任务了。”
川口能活一听,立刻精神起来:“少将,是什么任务?”
“华中派遣军副参谋长武腾章中将近期要到上海。他身体最近不大好,陆军总部本想让他回国调养,但是目前战局紧张,就让他来上海治病调养一段时间。而这期间他还要制定出华中地区下一步的扫荡规划,所以安全保卫工作就成了重中之重。到时候他会住到警备司令部辖内的别墅区,这里戒备森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他几乎每天要到医院去进行治疗,所以这往返的安全保卫你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您放心吧,我会带最强干的人来负责这件事情,绝不会出现意外。”川口能活坚定地下着保证。
岩井英一满意地点点头。
“此外,我还有一点担心。这位武藤章中将爱好交际,在沪期间少不了要举办几次晚宴、舞会之类的。这种情况下人员都比较杂乱,虽然我们会严格审核,但就怕百密一疏、被敌人钻了空子。要知道武藤章中将制定的这个扫荡计划是非常保密的,一旦泄露出去就只能重新部署,但那样就会延误战机。所以你对这一点要加倍提高警惕。”
带着岩并英一的指令,川口能活兴奋地离去。至于姐姐的那番谆谆教导早已随着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海萍的话说中了,在爱多亚路上果然出现了特务。
三宝这次的承诺也不是吹牛,当特务的身影刚在路口出现的时候就被他发现了。因为这个特务实在过于醒目,当然这也要归结于三宝认识她。
高挑的个子、妖娆的身姿、冷艳的外表,再加上华丽的衣饰,即便是走在素以时尚、高贵著称的爱多亚路上也吸引很多人驻足一饱眼福。
三宝的眼睛总是比别人更先注意到女人,这次也不例外。这个女人款款走来的时候,三宝就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颤一颤的乳房,而再走近一些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时,三宝的兴奋劲一下子消失了。
这个女人竟是苏芳!
“她怎么来这里了?”三宝心中纳闷,远远地跟在后面紧盯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苏芳走走停停,短短的一百多米便停下了三次,走进附近的店铺里。但不大一会儿就又出来,看样子不像是买什么东西。
等到苏芳从第三家店面出来以后,三宝加快脚步走进了那家店铺。
“王老板,刚才那个女的是哪里的?真漂亮啊。”三宝熟悉这家店铺的老板,所以进来打算询问一下。
“肯定不是咱们这条路上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呢。怎么,你看中了?”王老板和三宝开着玩笑。
三宝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又问:“那个女的刚才进来干啥了?”
“哦,她是打听人。对了,你不提我还忘了呢,她拿了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人好像就是你们报社叫啸飞的那个男的。我告诉她你们报社的地址了,你回去可能就能碰上她。你小子可能真有艳遇了呢。”
三宝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出了店铺,抄个近路赶回别墅。
“那个苏芳要过来了!”奔回别墅,三宝气喘吁吁地说。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她怎么会知道这里?”
陆海萍和圆圆也大感突然,急忙催问。
三宝忙将刚才的情况描述了一遍,然后皱眉又道:“看样子苏芳并不知道啸飞的身份,否则她也不会穿这样妖艳的衣服前来,这样太引人注意了啊。”
陆海萍点点头:“嗯,啸飞和她接触用的是另一个身份,咱们这个住处啸飞没对她透露过,可是苏芳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细细猜测是来不及了,众人忙将屋子收拾一下,各自回到办公座位上,看起来如同报社正常上班的状态。
果然,刚收拾停当没几分钟,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请问孙啸飞先生是在这里办公吗?”苏芳礼貌地询问给她开门的圆圆。
“是的,您是?”圆圆尽量自然地回答,但仍遮盖不了言语中的醋意。
不过苏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听了圆圆的回答以后禁不住笑了,而且竟有一丝羞涩地道:“我是……是他的一个朋友。他在吗?”
看着苏芳的表情,陆海萍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推测少了一个环节。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把苏芳看作敌人、特务,而忘了她更是一个女人。她可能是寻找情郎而来,而并不是发现了啸飞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急忙上前想对苏芳说啸飞出差之类的话。但圆圆的嘴却比她的念头来得更快:“啸飞病了,医生要他静养,不适合见客人的。”
陆海萍心道,坏了,圆圆不这么说还好,现在苏芳知道啸飞病了那就更非见不可了。
果不其然,苏芳闻听啸飞生病的消息立刻道:“那我更要看他了。麻烦你带我去好吗?”看着圆圆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她又加上一句:“我是孙先生的好朋友,他肯定会见我的。”
事已至此,也不好再推托,陆海萍冲圆圆点了一下头,两人带着苏芳向楼上走去。而三宝则在楼下观察外面的动静。
正如同陆海萍所料想的那样,苏芳并不是因为怀疑啸飞的身份而来。而是这些天忽然没有了啸飞的消息,让她牵肠挂肚了。当啸飞的房门被打开,苏芳一眼看到在床上躺着的啸飞时,顾不得矜持急忙来到他的身边。
如果面前躺着的男人不是啸飞的话,苏芳一定能看出这个病人的脸上有很多掩饰的成分,也一定能从话语里品出不自然的声调。但眼前的是啸飞,所有的不自然和掩饰在苏芳的眼里都变成了疾病中的痛苦表情。
“啸飞,你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打针了吗?”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以后苏芳才想起陆海萍和圆圆还在身边,于是冲啸飞使了个眼色。
啸飞明白苏芳的意思,便对陆海萍点点头。陆海萍自是心领神会,客套地说了两句话便拽着圆圆离开了屋子。
圆圆一转过身便噘起小嘴,等出了门便用力甩开陆海萍的手。
“海萍姐,你干嘛啊,就让他俩在这里?”
她后四个字没有说出来便被陆海萍拦住了。陆海萍知道她要说的是“谈情说爱”,便凑在耳边小声道:“傻丫头,我拉你出来,你就可以去给啸飞拿药呵,然后就有借口让她走了。”
圆圆这才乐了,三步并作两步向厨房奔去。那里有在火上煨着的汤药。而陆海萍则潜在门口偷偷地听里面的对话。
“我只是一般的感冒,可能平时很少生病的原因吧,突然来一次还挺重的。不过没事,已经快好了。”啸飞尽量简明扼要地说,生怕言多有失。说完,没等苏芳接口,便又问道:“对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一次你给我看过你拍的照片,你拍的是夕阳下的钟楼,你还说每天吃完晚饭以后就会在阳台上看着这个美景。于是我就查了一下资料,发现这个钟楼只在爱多亚路上有。”
陆海萍这才明白苏芳为什么会在爱多亚路上找啸飞的住处。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敏锐和细致,不禁暗生寒意。而卧室里接着传来的啸飞的笑声又让陆海萍吃惊不小,因为那笑声很偷快,显然不是伪装的,竟似乎还有赞赏的音符在里面。更令陆海萍吃惊的还在后面。啸飞接下去的话让她以为听错了。
“你呀,真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开心的话?而且还用“小丫头”这个称呼?这分明是关系很亲近的感觉,这种话他只对圆圆说过啊!
陆海萍心中升起一连串的问号。虽然她看不到啸飞的表情,但从这句亲近的话里她仿佛看见啸飞温柔体贴的样子。她忽然想起圆圆的担心和三宝斥责她的话语,觉得自己可能错了。难道啸飞和这个女特务真的日久生情了吗?
她如此担心着,而房间里又传出苏芳的声音。温柔、关心、心疼……许许多多的情感似乎都在苏芳缠绵的声调中散发出来,陆海萍听得又惊又怕。正这时圆圆已经端着药碗走上楼梯,陆海萍急忙打手势招呼她快上来,此时她比圆圆还要心急,生怕多待一分钟圆圆就会听到更加情意绵绵的话语。
门开了,圆圆端着药碗走了进去,陆海萍也紧紧跟在一旁。到了床前,她狠狠地瞪了啸飞一眼,道:“啸飞,你该喝药了。”然后笑着冲苏芳说:“不好意思,医生让他多休息。”
她本来是提醒苏芳该走了,但却事与愿违,苏芳反而伸手去接圆圆手里的药碗,口中还道:“正好我喂啸飞把这药喝了就走。”
圆圆一愣之下,药碗已经快要被苏芳接了过去,她急忙捏住碗沿,哪里肯让这个女人给啸飞喂药!
瞬间这两个女人僵在了一起,突然的尴尬让啸飞也不知所措。他急忙伸手去接碗,口中打着哈哈:“我又不是小孩,自己就能喝药。”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忙乱之间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下意识地竟伸出了右手。而这也没逃过苏芳的眼睛。
“啸飞,你的手怎么了?”
“哦,不小心划破了一下。”啸K支吾着说,也急忙将手收回去。
但以苏芳的眼力,一眼瞥去已经看清啸飞包扎的是右手食指的位置,而且竟似乎短了一大截。她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前几天在茶陵路的那个人质事件,那个蒙面人不正是斩断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吗?眼前的孙啸飞也是右手的食指受伤,还突然在此刻生病,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这些疑问在苏芳的大脑里飞快地转动,但脸上却只是一闪而过。她嫣然一笑道:“也是,我们总拿你当小孩子照顾呢,还是你自己喝药吧。”说完,她轻描淡写地将手从碗边拿开,但就在手指尖离开碗的一瞬间却看似不经意地刺到圆圆的虎口。
圆圆的手一直紧紧捏着碗边,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刺激,虎口被这一刺之下忽然一松,药碗拿捏不住歪歪地就要掉到床上。好在她反应迅速,手掌一翻迎上药碗,顺势向下稳稳地接住,碗里的汤药丁点没有洒出来。
“哎呀,真对不起,你没事吧?”苏芳一脸歉意地向圆圆说道,但刚才的试探让她知道这个小姑娘肯定是深藏武功,否则瞬间的反应不会这么快、动作也不会这么娴熟。如果这样的话,那这几个人的来历就大有问题,十有八九就是前几天的那伙人。可是自己孤身一人,对方可是四个人,现在揭穿肯定会动起手来,那自己绝对占不了便宜。
想到此处,苏芳冲啸飞微微一笑:“孙先生,那你好好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说完,神态自若地向外走去。
从啸飞无意间露出伤手的时候陆海萍就紧盯着苏芳的反应,刚才她对圆圆的故意试探全都看在了眼里。此刻说话的时候,苏芳脸上一闪而过的敌意也没逃过陆海萍的眼睛。见她借故要走,陆海萍大感不妙,这要让她走了那就等于放虎归山一样。陆海萍灵机一动,就在苏芳转过身的一瞬间突然失声道:“啸飞,你怎么啦?”
苏芳突然一愣,以为啸飞发生了什么意外,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就在她一愣神之间,陆海萍突击近前,左手猛地扣住苏芳的手腕向后一拧,右手随即掏出手枪顶在了她的额头!
“不许动!动一动就打死你!”陆海萍喝道,同时向圆圆使了个眼色。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们是什么人?”苏芳装作惊恐无辜的样子瑟瑟发抖着问。
其实以她的身手,若不是刚才中了陆海萍的声东击西之计,她和陆海萍单独较量纵然不占上风也绝不会一招之内就被制伏。此时胳膊被锁到背后、额头上被枪顶着,苏方知道再难逃脱,索性就不挣扎,打算装作柔弱女子的样子蒙混过去。但她却不知道对方早已洞悉自己的身份,圆圆找出绳索过来将她捆得结结实实,这才开口讥讽道:“苏芳,你这个日本特务,这次真是自投罗网了。”
苏芳闻听,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便也不再隐瞒。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也不会从我嘴里问出什么来,要杀要剐随你们好了。”说完,她把目光落到啸飞脸上,表情复杂地看了几眼后幽幽道:“啸飞,只恨我鬼迷心窍,没早发现你是共产党。”
刚才在瞬息万变的交手之时,啸飞就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但却没有动手,而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苏芳被陆海萍制伏,看着她被圆圆捆绑起来,也呆呆地看着她对自己说话。他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而眼中也尽是矛盾的神色。
看着啸飞的眼睛,苏芳惨然一笑:“不过我不后悔,有你这个眼神我就知足了。至少我知道你在和我接触的时候并没有完全骗我。”说罢,她扭过头对陆海萍冷冷道:“动手吧。”
“你是1915年1月31号出生的吗?!”啸飞突然开口,却问了这样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啸飞是什么意思。
“我是那年生的,不过多少号我不知道。因为我的爹娘早就被你们中国人害死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苏芳愤恨地说。
啸飞沉思片刻又开了口:“苏芳,我想问你一个隐私的问题。你身上有没有胎记?”
苏芳点了点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你的胎记在哪里?”啸飞急切地问,却忘了面对的是一个女人。
果然,这句唐突的问话比苏芳脸一红,闭口不答。
而啸飞却焦躁得顾不得再问,而是命令着:“海萍、圆圆,你们俩替我看看她的小腹部有没有什么印记。”说着,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孙啸飞,你要做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们,但不能污辱人!”苏芳一想到自己要被人扒光了衣服检查,脸涨得通红。
陆海萍也被啸飞的话弄得不知所以然,急忙走到他身边:“啸飞,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啊?”
啸飞苦笑一下,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陆海萍。
“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原因,你们先帮我检查一下,看看她的身上有没有和照片上相同的胎记。”说完,啸飞走出了房间将门关严,在门口焦虑地等待着消息。这短短的几分钟让他思绪万千,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年前师父临终的时的那句话——
“啸飞,在给你的照片里有……有一张是你妹妹的。你有个妹妹,比你小两岁,不过……不过在那场杀戮中失散了……以前我没……没告诉你,是因为不知道你妹妹是不是还活着。”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时的心情,就像现在一样的激动,手也如现在一样在颜抖,眼睛也如现在一样湿润。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虽然那张照片上只是一个两岁的幼童,但他却仿佛看到了妹妹长大后的模样。
不过短暂的激动之后,他将这份情感埋在了心中,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自己也知道,师父临终前的这个交待只是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十有八九他的这个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这二十年来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但平静的心情在他遇到苏芳以后被打破了。啸飞第一次看到苏芳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让啸飞觉得似曾相识,而慢慢地他竟觉得苏芳的模样竟和自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实的,直到那一天他替苏芳拉背后的拉锁时,吃惊地发现在苏芳的后背上有着一小块和妹妹一样的印记,他的猜疑达到了顶点,他认为这个苏芳就是失散了二十年的妹妹。
但他还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仅凭这一处标记不可能确定,天下巧合的事情太多了,何况苏芳的日本特务的身份让啸飞也不敢盲目确定。于是他等待着时机。他知道那张照片上,妹妹的小腹部还有胎记,像朵梅花。如果苏芳的身上也有的话,他就可以把巧合的因素完全抛出在外,那苏芳就肯定是他的妹妹了。
啸飞这般胡思乱想的时候,陆海萍已经出来了。
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啸飞忽然间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或者说不敢面对陆海萍的消息。如果苏芳不是他的妹妹,他会是怎样的失望?如果是的话,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已成为日本特务的妹妹?
但他知道,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注定他的心情是又惊又喜的。
陆海萍没有说话,只是对啸飞点了一下头。
这就够了。
啸飞二话不说冲进房内,但再一次见到苏芳的那张俏脸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芳虽然脚上还系着绳索,但手上捆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她拿着那张照片,呆呆地问啸飞。
“这是……这是我妹妹的照片,她身上的胎记和你一模一样。”啸飞缓缓地说,生怕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到了苏芳。
“你是说,她是你的妹妹?!”圆圆吃惊地问。
啸飞点了点头。
但就在啸飞点头的一瞬间,苏芳突然大喊着:“你骗我!这只是巧合,我的父母是日本人,是被你们中国人害死的!”
啸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原以为苏芳会兴奋地叫着哥哥扑进他的怀里,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冷若冰霜。
在紫罗兰咖啡厅里,李森静静地听着陆海萍的汇报。他脸上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澎湃起伏。
“现在苏芳还在别墅里,到底应该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反正我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陆海萍问着李森。
“是啊,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李森又开始用小勺搅拌着咖啡。从陆海萍开始讲述这件事情开始,他就不停地搅拌着,直到咖啡已经凉了他还没喝一口。
“放吧,她是个日本特务,放走了肯定会带人来抓你们;不放吧,她还是啸飞的妹妹。”李森为难地说,接着又问:“你觉得他俩真的是亲兄妹吗?”
“我觉得是,一来是苏芳和啸飞的妹妹出生在同一年;二来呢,他俩长得也确实很像;最主要的是她身上的胎记和啸飞妹妹的完全一样。”
“那苏芳对此的反应呢?”
陆海萍郁闷道:“现在的关键就是苏芳根本就不相信啸飞是她的哥哥。因为她有父母亲留给她的照片作证据。”
“什么照片?”
“是她父母和她在一起的照片,还有她父母搞考古研究时的照片。对了,据苏芳说她父母是考古学者。”
李森皱起了眉头。
“要这么说,苏芳确实是日本人啊。”沉思片刻他又道,“海萍,你回去一趟,看能不能把苏芳的那些材料弄到手,我们分析一下。这事情一定要搞清楚,要不然啸飞也定不下心来。”
当陆海萍匆匆赶回别墅的时候啸飞正端着饭菜回房间,于是她也跟着走了进去。
“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苏芳冷冷地问。她身上的绳索都已经解开,三宝在看守着。
“先吃饭吧。”啸飞心疼地说。他已经认定苏芳就是他的妹妹,苏芳的话语再生硬他也能接受。
苏芳看了啸飞一眼,竟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前的这个男人忽然间有了三个身份——哥哥、心爱的人、敌人。这三个身份哪一个都那么真实确定,“敌人”和“心爱的人”自然不用去说,而“哥哥”这个念头在苏芳的心里也反复地闪现着。
几个小时以来,她反复看着那张照片。她清楚地知道那照片上小女孩的胎记确实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难道我就是这个女孩子吗?难道孙啸飞真是我的哥哥吗?
有几次她都几乎脱口而出叫出“哥哥”这两个字,因为她看到啸飞的眼里充满了疼爱和亲切,这是她这二十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感觉。可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她耳边回响:你是日本人,你从小就是个孤儿,因为你的父母是被中国人杀害了。
一个像温暖的阳光,一个像冰凉的江水,这两个念头汇聚成两种感觉在她身体内激荡着,让她一阵热血沸腾,一阵又冰冷刺骨。到了此刻,她觉得大脑都开始变得混乱了,她不知道该对面前的啸飞露出什么表情,甚至她想大哭一场。
“苏芳,你能把你的那些照片给我们看看吗?或许我们能从照片上找出答案。”陆海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啸飞的声音一样关切、温柔。
“在我家的梳妆台里面,有个暗格。”苏芳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陆海萍。然后她才忽然想到,怎么就信任了他们?怎么就这么痛快答应了?
她说不清楚,或许是他们的眼神里都有着亲人般的笑容,也或许是自己也盼望着身世的水落石出。
陆海萍走了以后,啸飞摸了摸装着饭菜的碗。“你快吃些吧,要不都凉了。”然后他迟疑了一下,又对三宝说:“三宝,我们到餐厅去吃饭吧。我们在这里看着,她可能不习惯。”
三宝一愣,瞅了眼苏芳又瞅了一眼啸飞,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让她自己在房间里,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苏芳也是一愣,看着啸飞犹豫了一下道:“你就不怕我跑了吗?”
啸飞淡然一笑:“不怕。因为你也想着知道答案。否则你就不会把钥匙和放照片的地方告诉我们了。再者说,我早已认定你是我的妹妹,你吃不下饭我会难受的。”说完,他拉着三宝离开了房间。苏芳呆坐了半天,终于拿起了碗筷。
人在前行的时候不怕没有路,也不怕有很多条路,就怕只有两条路。
没有路可以踩出一条路,很多路便意味着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当只有两条路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摆在面前的其实就是“错”与“对”两个字。
啸飞此时的感觉是就是这样。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放”和“不放”,除此以外再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但面对着既是妹妹又是敌人的苏芳,他无法选择任何一条路。这顿晚饭,圆圆特意做得非常丰盛,但啸飞却吃得如同嚼蜡,草草吃了两口便发起呆来。有时,在他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来。也有时,他忽然张嘴欲说,但又只是做了个口型便又止住。
“啸飞,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我们会理解你的做法的。”啸飞的欲言又止没有瞒过圆圆的眼睛。
“是啊,啸飞,你不管是什么打算,我们都会支持你的。”三宝也在旁赞同。
啸飞感动地点了点头。
“要是这样,那我就说说我的打算,要是你们认为行的话,我们就这么做。”
当他们三人商量对策的时候,陆海萍也在和李森一起看着从苏芳家中取出的照片。
照片一共八张。
第一张是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婴儿。在照片的右上角用日文写着“芳子百天留念”的字样,字体下面还写着日期——1915年4月。在原本写有日子的地方可能因为摩擦或是什么原因看不到了。照片中的婴儿穿着婴儿服,看不到有没有胎记。
第二张照片则是那对夫妇单独的合影。照片中的女人显然是身怀六甲,手放在腹部幸福地注视着镜头。背景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广场,广场内彩旗飘舞甚是热闹。不过在这张照片上并没有标注日期。
李森和陆海萍将这两张照片看了又看,并没发现什么问题。从照片的材质以及变色程度看都是二十年前的物品。
李森摇了摇头,将剩下那六张照片拿了过来。
这几张照片装在单独的一个信封里面,在信封的背面用日文写着“于中国某地发现旧石器时代村落”,然后是两个签名:石井太郎、石井美子。
看到这些字样,李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旧石器时代的村落!这可是大发现啊!”
陆海萍道:“是的。收养苏芳的日本孤儿院的院长告诉她,她的父母亲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被中国人害死的。”
李森没有搭腔,而是仔细地看起了这六张照片。
开始的两张拍摄的是原住地的居民。他们的确像是石器时代的人:身材矮小;年纪大些的人皱纹又深又密,腹部和背部尤甚;佝偻的身材;缺牙。有个年轻人的断肢明显护理不当。人们的皮肤很黑,许多人有着躲躲闪闪的不安的眼神,那神情像是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
接下来是一张生活场景的全景照片。李森将照片转了一个四十五度,这样看起来像是位于某座山峰北侧的山丘。洞口处的地面有个大火坑,远处的地面则平坦而干净。
再接下来的是山洞内的两张照片。可以看出,人们已经在这里居住很长时间了,还有定居的打算。食物用绳索捆着挂在钟乳石上,狗和小孩都够不着。这些东西的种类不少,有肉干及类似洋葱的,还有另外几种看起来象是香料或药材。不过总体而言主要还是肉类。很明显,他们是出色的猎人,这从他们穿的兽皮衣服就能看出。
洞中地而非常干净。洞内的空间用光滑的石墙分割成多个房间。石墙只是象征性的,没有一面石墙高过脚踝。有个水池很有趣,它明显是地下泉水的汇聚。池水从洞穴后面的一条石缝流出去。这个水池恐怕是他们选择洞穴居住的主要因素了。
最后的一张照片可能是所有原住民的合影了。合影是在洞外拍的,就在洞口左侧。原住地背面的土地就和洞口附近的一样平坦而清洁,甚至于一尘不染。而且从这个居住地极目远眺可以望见四面八方,同前面的照片一样,这片土地光秃秃的,不可能种植什么农作物。
李森一一看过,又将最后两张挑出来,拿着放大镜仔细审视。
良久,他抬起头肯定地说:“这是个骗局。”
陆海萍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些照片是假的?”
“是的。这最后的两张照片有很明显的疑点。”李森一边指给陆海萍看一边说,“你看,从这些照片可以看出一个现象,就是洞内和洞外的环境都很整洁,不见任何垃圾。洞穴和洞口四周都是很干净。但这正是漏洞所在!因为考古学者重在追逐垃圾,常常一个地方的堆积层和垃圾是了解一个民族全貌的百科全书。这个部落既然在那里居住多时,而且打算长期居住下去的话,应该留下了大量的废弃物。所以看来,这是伪造的照片。在这个地方并没有真正的原始部落。”
陆海萍为之一振:“照片如果是伪造的,那这就说明这对夫妻肯定不是考古学者。”
“对。这对夫妻考古学者的这个名头是日本人安上去的,照片也是假的。目的就是给苏芳一个假象,让她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会觉得这真是父母亲留下的遗物。”
“要是这样的话,那前两张照片可能也有漏洞,只是我们没有发现!”陆海萍说着伸手去拿,谁料想李森也想到了这层,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相视一笑后,两人各拿了一张照片再次仔细检查起来。
忽然,陆海萍兴奋地叫道:“森哥!你看这上面的字!”
陆海萍将手指向第二张照片的背景部分,在众多的彩旗中间隐约看到一个横幅。李森拿着放大镜仔细观看,口中缓缓念道:“祝贺第二届远东运动会胜利召开。”
“这怎么了?”李森没明白。
“我记得小的时候参加过一次运动会的文艺演出,好像就是这个远东运动会。印象里好像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就是1915年。”
“1915年怎么了?”李森还是有点糊涂。
陆海萍嗔怪地看了李森一眼:“你怎么反而糊涂了呢?”她把第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指给李森看,“你看看这孩子是哪一年生的?”
李森将两张照片对照了一下,突然间恍然大悟!他疾步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一个电话:“王主编吗?我有一个体育方面的问题想要咨询你一下,就是第二届远东运动会的具体举办时间。”
陆海萍也急忙凑到电话听筒前,她焦急得等不及李森告诉她了。
很快,电话听筒里传出王主编的声音:“第二届远东运动会是1915年5月15日在上海的虹口靶子花园隆重举行的。”
陆海萍把这句话揣在怀里赶回了爱多亚路的别墅。
她回去的正是时候。因为别墅里正充满着离别的愁绪。
这种气氛是从半个小时前苏芳从啸飞房间里出来时开始的。
她将饭菜都吃了,端着空碗走出来的。其实这顿饭菜并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想着啸飞的眼神也就觉得饭菜可口了。吃完饭以后,苏芳在屋子里转了好久,仔细地打量这间屋子。她并不是想要找机会逃走,而是觉得这间屋子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这是啸飞的屋子。她看了又看,却渐渐地从开心转变成了悲伤,她觉得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了。或许明天,或许今晚,自己就会死去,因为彼此双方是敌人,他们不会把我留在世上的。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迈出了房间。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啸飞、三宝和圆圆正在忙碌地收拾着行囊。
三宝在收拾着枪支,啸飞在整理着文件,而圆圆则在往箱子里装着电台设备。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准备搬家。”三宝将枪支放进皮箱,抬起头说。
“为什么?”苏芳更加纳闷。
“因为啸飞决定了,明天放你走。”
苏芳惊呆了,急忙将目光投向啸兄。
“你是我妹妹,哪有哥哥不放妹妹的道理。”啸飞冲她苦涩地笑笑,“但你既然相信日本人,我们在这里就不会安全了,所以我们只好搬家。”
苏芳突然觉得喉咙里一阵阵热痒,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他们说:“别搬家了,我不会带人来抓你们的。”但这话她却说不出口。因为对方是把自己当亲妹妹来看待,每个人的话语都是那么温情,而自己的这句话却是干涩冷酷的。
她呆立在楼梯上,眼睛始终看着啸飞。
他的妹妹有和我一样的胎记,难道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可我的身世又该怎么解释呢?
她恍惚地想着,竟也喃喃地说着:“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这声音传进啸飞的耳朵里,他第一感觉是听错了,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宝和圆圆也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
大厅里一片沉静。
陆海萍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大门的。
“是的,啸飞是你的哥哥!”她笑着对苏芳说,语气肯定。
苏芳也笑了。虽然她不知道陆海萍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但她觉得这句话让她开心,似乎这一整天她就在等着这样一句特别肯定的话。
当陆海萍将后六张照片漏洞讲完以后,她发现苏芳已经下意识地拉住了自己的手。她冲啸飞会心地笑了笑,这才将揣在怀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最主要的是这个——第二届远东运动会是1915年5月15日在上海的虹口靶子花园隆重举行的。从石井太郎一家三口的照片我们可以知道,‘芳子’是在一九一五年四月份过百天,那么她就应该是一月份左右出生的,这个没问题吧?”
众人点头。
“那么再看这张照片。”陆海萍指了指石井太郎夫妇的照片,“从这张照片上看,石井夫人正怀着身孕,看她腹部的形状,应该最少是六个月以上。那么拍照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呢?在照片背景上有一条横幅可以解答。那横幅上写着‘祝贺第二届远东运动会胜利召开’,那就是说拍照的时间就是运动会召开的时候。那么运动会是哪年召开的呢?”
陆海萍说到这里,看着苏芳缓缓道:“是1915年的5月15日。”
苏芳嘴唇翕动着,像是在默算着数字。
很快,她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我明白了!在1915年的5月份石井夫人已经怀了最少六个月的身孕,那就是说她怀孕的时间在1914年的12月份。她就根本不可能在1915年1月份生下芳子。”
“是的,所以说那一家三口的照片中芳子过百天的日期是假的。石井夫妇是有一个女儿,但不是你,因为你要真是他们的女儿,过百天的日子就不会故意弄个假的。所以说这只是日本人为了给你有一个身份而移花接木的伎俩。”
苏芳又惊又喜地听着,只觉得大脑一阵阵眩晕。她知道自己就要摔倒,但她不去挣扎,她愿意摔倒。因为此刻她浑身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在摔倒的时候一定会被一双臂膀紧紧地抱住,因为她有哥哥了。于是,她甜甜地笑着,甜甜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也甜甜地叫着“哥哥”。
在这两个字叫出来的一瞬间,她幸福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