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男女大防

这么一刀下去,手指必然不保。

程云猛地转头,心提到嗓子眼,却没有看到她掉落的手指。

金刀从郑三琯的手上抬起,她指缝之间唰唰落下数片金叶子——程云这才明白过来,她将金叶子夹在指缝间,这才能在砍来的金刀下保住了手指。

这一刀他们两人受损不重,纯属侥幸,可是下一次两人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如今情状,三琯已经负伤,他们三人绝无可能同时全身而退。从门外掷飞镖开始,那些人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三琯。只要郑三琯活着,四要就不会有事。

事不宜迟,程云抬眼深深望了四要一眼。

弟弟,保重,小心。

他们兄弟多年,只一个眼神,四要立刻明白程云的意思,重重点头。

哥哥,放心,我不会有事。

三琯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臂上。肩膀上她扒着他的力道渐弱,似乎是因为手伤的剧痛而陷入昏厥中。程云一手握住她的小臂,另外一手微微一松,如同随风抖落的蒲公英,沿着粗麻绳落到了地上。

客栈房间里有追兵探出身子,也想拽着麻绳滑下。

程云冷冷一笑,指尖捻动,掌心在麻绳上轻轻一擦,那绳索立刻窜出了火焰,眨眼间就烧到了楼上。追兵也被火燎到,哀嚎霎时响彻夜空。

他们做惯了梁上君子,怎会留这样的把柄给追兵?那绳索被桐油浸过,他掌心擦了白磷,只要片刻时间,就能烧成灰烬。

程云紧了紧身后的郑三琯,借着夜色的掩护往前跑。她的伤口不算深,只是伤在手指,失血加上剧痛,意识渐渐模糊,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她呼出的气息就落在他的耳边。程云奔跑间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干脆站住了脚,认真听她念着什么。

他分辨了许久,才终于听明白。

她喊的是:“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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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琯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望见了漫天的星星。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躺在冲墟观的竹床下,不由喊了声:“师父…”

可她出不了声。

嗓子干痛得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手指更是痛得钻心。有一双大手穿过她的后背,轻柔将她扶了起来。

“本来想带你回我和四要住的窑洞,可又怕那里早都被他们盯上了。”

温暖的蜜水缓缓流入她干涸的嗓子眼,三琯连喝几口才转过头。程云的样子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勉强裹身。他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笑了。

“…身上衣服都扯了给你裹伤擦汗用。你已经烧了两天两夜了…你要再不醒,我就打算扔下你,一个人跑路了。”他半真半假地玩笑,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顺便说一下…为了让你退烧,我帮你换了身衣服…”

他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吊儿郎当,可是抿起的唇角透露了内心的紧张。

世人都重男女大防,即便是江湖儿女,同门师兄妹姐弟自幼长在一起,也没有搂搂抱抱的规矩。

何况他和她何止搂搂抱抱啊,连衣服都换了,看光光了啊!

这人,是怕自己赖上他?非要以身相许?

三琯咧开嘴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谢谢啊!”

半点不在意。

她这样坦然,程云便愈发好奇。

“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么不在乎男女大防吗?”

三琯渐渐缓过精神,笑得颇有几分戏谑:“有什么的?男男女女不都差不多,有什么好介意?何况你是帮我退烧啊,医者父母心。还是说,你那时候对病得半死不活的我,都有什么非分之想?”

谁想这丫头醒过来之后这么伶牙俐齿。程云顶了下牙槽骨,似笑非笑:“…你还是昏睡的时候更可爱点。”

三琯一摆手,包得粽子一样的手在空中一挥,险些砸到旁边的树干上,幸好被程云用胸口挡住。

他被砸得胸口疼,那丫头却还笑眯眯:“我一直昏睡,你怎么好救你弟弟?还是我醒来好一点吧?商量商量,救你的胖弟弟呀。”

语气又调皮又欠打,可这话又确实没说错。

太多的问题萦绕心头,他这几天小心照料她也是为了好早点搞清楚状况去救四要。

“客栈里那些人是谁?”程云问。

“四殿下的人。”三琯淡淡说。

程云:“为什么?”

三琯:“因为…这次武林大会由阿衍来主持。我若是死在这里,我师父就会恨上阿衍。武林大会因此大乱,万岁爷就会生阿衍的气。小弟弟吃瘪,大哥哥就会沾光。很好理解嘛。”

阿衍?

程云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十一殿下,李承衍?”

先太子的同胞弟弟,先皇后的最后一丝骨血,排行十一的皇子李承衍。

今年这出洒了无数狗血闹出无数场戏的武林大会,原是由李承衍来主持?比武当日,他和四要在纱帘后面看到的那位皇子,原来并不是他以为的、大权在握的四皇子,而是十一皇子?

“可不是嘛。”三琯又说,“四殿下拦着阿衍不让他做事,连我师父都看不过去了,觉得四殿下心眼太小,不配为君。这次武林大会,万岁爷好不容易能让阿衍出来看看,四殿下又非得搞出一堆事。又要什么武林盟主,又放消息说我要下山,还打算在路上杀了我…”

三琯的性子欢脱,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个爱抱怨的孩子。

程云怕她渴到,又喂了她几口水,心里面慢慢琢磨起来。

十年前太子坠马早亡,万岁哀痛过度不问政事,四皇子主事,大权在握。但万岁爷自始至终再没提立太子一事,足足等了十年。

如今十一皇子年岁渐长,万岁无论是希望小儿子将来有自保的能力,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都希望十一皇子能够主持这次武林大会。

“四皇子经营十年,宫中人脉深广。万岁想替十一殿下招募死士,最好的人选是…江湖人。”程云低声说,“所以十一殿下才来了。”

四皇子自然知道皇帝用意,他不好在明处阻拦,便在暗处使坏。江湖近来不太平,门派之间摩擦甚多,这其中怕是必有四皇子的手笔。

先让郑三琯在武林大会上出尽风头,让天下英雄人尽皆知——再趁乱杀了她。既离间了冲墟观中三琯的师父和十一殿下之间的关系,又为十一皇子立下办事不力的名声,逼得万岁不得不出手惩罚。

一箭双雕,真是毒计。十年不见,四殿下的手段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云心中感慨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却突然觉得膝盖上有个小脑袋在一拱一拱。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郑三琯涨红了脸,在他膝盖上已经蹭了半天。

“诶诶,你干嘛呢你?”程云跳起来,“有话说话,抱我大腿干嘛?”

郑三琯吞吞吐吐,红着脸举起包成粽子一样的手:“云哥哥,我要解手。”

他没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解什么手?好不容易跟你上了药包起来,解它干什么?”

三琯大怒,声音抬高八度:“我要解手!再不让我起来小解,我就要尿裤子了!”

程云这才明白,跟着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把这丫头揪了起来,往树丛里一放。

“好了吗?”他半晌没听见动静,忍不住问。

“嗯…云哥哥你过来一下。”三琯说。

程云便走了过去,只见站在树丛后的郑三琯睁着圆圆的杏眼,一脸无辜地举起包成粽子一样的手指,说:“云哥哥,帮我脱裤子。”

以前四要还小的时候,程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着小捣蛋鬼沉沉睡去。这种心情大约只有做了父母才能理解。此时他看着叽叽喳喳的郑三琯,恨不得她回去再睡上个一天一夜。

“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养的你…”他一边帮她系裤子上的绑带,一边低声吐槽。

三琯眨眨眼:“就当女儿养呗。我师父一辈子没有成亲,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

“盆栽变金叶这戏法,也是他教你的吗?”程云正了脸色,问,“说到金叶子,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在九方客栈初遇的那天,你要陷害我和四要?”

方才其他事情都可以联系起来,唯有这一点,程云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郑三琯的说法,老宦官之死她毫不知情,武林大会上的种种意外更是四皇子陷害弟弟的阴谋,那九方客栈那天,她为何要陷害他们兄弟?可是如果她心存恶意要陷害他们,为什么后来他们夜探那天,她又催着他们快点走?

三琯忍不住用她的粽子手扶住额头:“大哥,谁要陷害你啊!明明是你坏了我的事,好吗?”

“我们初遇那天,我是在九方客栈里等人。”郑三琯也严肃起来,“巴公公被害之后,师父担心我的安危,让我在九方客栈里等着,会有人来接我回冲虚观。”

可她没等到接应的人,却先等来了程云兄弟。

“你还记得我初遇你那天报的菜名吗?”郑三琯问。

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郎君。程云点头。

“那是我们接头的暗号…”郑三琯叹息。

“黄蓉等待靖哥哥,我没等到本应该来的靖哥哥,却等来了一个不应该到的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