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姜小姐您好,”中年眼镜男显示出一种很得体的和善,他的视线在李同济和姜淮身上来回切换得那叫一个丝滑:“傅先生下午已经飞往柏林,特意让我在此等候,若是李先生过来了,让我告诉您一声无需担心,只是小孩子的玩闹,他并未放在心上。”

李周济心里的大石头登时落地了。

虽说他白天一直劝导姜仁放心,傅明升这种人肯定不会计较细枝末节的小事,但毕竟是摸了老虎的屁股,它即便不真的回头咬人,心有不安也实属正常。

姜淮却没体会到那种一身轻松的感觉,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别扭。她靠在椅背上咀嚼了半天那句“小孩子的玩闹”。

倒不是因为自己的“主动”被人看轻而懊恼,而是自己鼓足勇气进行的逆反行为,在别人看来是那样的无足轻重,和摆弄乐高的小孩没有区别。

在那一瞬她被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重击。

分明自己笔下的生命是那般恣意张扬,作为缔造者的自己为何却一直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她突然非常不想输给它们。

大学刚一入学,还在军训,姜淮就高价卖出了一幅油画。

和成熟的艺术家相比,称之为“高价”显得有些勉强,但作为一个刚刚入学的美术生,这场交易立马给她冠上了“天才”的名头。

时常有人躲过教官的眼皮跑来围观这位“天才”,姜淮所在的三营一时无比热闹。

这场热闹在围观者们发现这位“天才”长着一张祸国殃民妖妃脸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姜淮的偷拍照一夜间飞遍美院大小角落,甚至当晚就有人在校内表白墙上给她写下大段诗歌。

那首“诗歌”长达八百字,大意是:你宛若深藏在凛冬雪窟中的红宝石,白雪地里那惊鸿一瞥的血鸽红对雪原之中所有生灵都充满致命的吸引力,而宝石身上的薄霜却又将人拒开千万里......

姜淮不知道别人收到这种诗歌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觉得丢脸。

军训这阵日子,除了头顶的烈日外,千万道围观的目光同样让她煎熬。她从小是一个很容易成为焦点的人,理应习惯这份灼热才对。

但时至今日,姜淮面对这种不可控的热情,第一反应仍旧是局促和尴尬。她往往会用更加漠然的表情来掩饰这份厌恶。

除此外,她讨厌群居生活,在寝室住着的这段日子简直让她通体不畅。她几乎确信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可以和她长时间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

好再这一切都在她搬出寝室,搬入公寓的那刻得到了解脱。

两年后。大三。

姜淮顶着烈日去了一趟卢老师朋友的小画廊,前些日子卖了一副画,逼近六位数。她是去要账的,但失败了,她又耷拉着脑袋顶着烈日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公寓,在公寓楼下的超市随手拿了几瓶冰啤酒。

在回家路上她就已经决定今天要学别人借酒浇愁了,即便模样有些滑稽搞笑也没什么,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没有第二个人会看到。

姜淮的叛逆比其他人来得更晚一些,自恋地说来她觉得自己稍微高阶一些。

当然此处的高阶不包括上次强吻陌生男人。

然而她几乎没有尝试过,那些最容易被人们贴上叛逆标签的事情,比如:喝酒泡吧等。

原因无他,单纯是不太喜欢。

回到家,钻到空调房里,整个人得到了解救。她脱掉衣服,换上了短裤和吊带,拖鞋也没穿,就在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她拿了两听啤酒去茶几,扣着拉环轻轻一拉,“砰”的一声,白气一涌而出。

姜淮盘腿坐在地毯上,拿出手机扫了眼自己的社交媒体主页。

这是刚上大学时注册的账号,一开始只当成存档之用,随便发发自己私下乱涂的油画,之后却莫名火了起来。

姜淮少有回复评论,但偶尔会回复一个叫Der Mond的人。

Der Mond是偶然出现的,在一个深夜,姜淮发了那副被姜仁割破的残画,正要秒删,却收到了一条评论。

他说:好看。

姜淮觉得他有意思,点进了他个人主页,什么内容都没有。

而后那人又在评论区出现过几次,几乎都是深夜、凌晨这种阴间时间。

Der Mond把和她来往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不会过分热情,也谈不上冷淡,在姜淮很有安全感的区间内。

大半年过去,姜淮跟他逐渐熟悉,甚至交换了微信。

姜淮将手机界面切换到微信,点开朋友圈的小红点,正好发现是Der Mond发了一张日出的照片。红日从连绵的翠色背后升起,周遭笼罩着飘渺的雾气。

她点进对话框,发现她早上给Der Mond发的消息还没得到回复。

但她已经习惯了,对方似乎是一个很忙碌的人。她偶尔有把他当树洞的嫌疑。

她想了想,又在手机上敲了几下。

「落魄画手小心翼翼讨薪失败,做错事的分明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么尴尬。」

「不过我还会再去的,学生的便宜没那么好占!」

随后将手机扔到一旁,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了整罐啤酒。

不太好喝,但挺痛快。

躺在地毯上瘫了半晌,姜淮开始觉得脸颊发热了,她脑子里“噔”的一声,突然想起出门之前刚刚吃过感冒药。

她愣了愣。

但自己向来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闲来无事,又点开和Der Mond的对话框,半开玩笑地发了一条信息。

「完了,头孢下酒,我是不是会死啊。」

姜淮抓了个靠枕,睡在地毯上拨弄手机,脑袋昏沉沉的。大概这就是酒意吧。

但啤酒也这么醉人的吗?

借酒浇愁的终极奥秘就是昏睡过去不理世事?

她迷迷糊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姜淮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鼻腔里萦绕着木质香调,眼前雾蒙蒙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手臂上扎着针头。

“别乱动。”耳侧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量握住,垂直放在了身侧。

姜淮有些僵硬。她意识到了,这里是医院。

可为什么床边会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

一双沉静的眼睛,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男人突然开口:“不认识了?”

姜淮努力在脑海里回忆这张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脸,记忆倏尔回到了表哥婚礼那天......

她大惊失色:“!?”

男人张开手臂撑在她的床头,眸中含笑:“学生的便宜不好占,我的便宜也不好占。”

这话简直让姜淮头皮发麻......她整个人都是懵懵的,周身肌肉骤然收紧,竭力想要拼凑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

她沉静片刻,似是想起什么,缓缓开口试探道:“你是Der Mond......?”

男人点头,朝她轻轻一笑,然后伸出手强行跟她握了握:“傅明升。你哥哥的......朋友。”

姜淮脑子一震。

拉倒吧,我哥可不敢在外头跟你攀朋友关系......

傅明升看姜淮不说话,主动解释道:“你别怕,是你哥和我一起送你来的。”

姜淮“噢”了一声,心里的那份震惊还未完全消散。

傅明升竟然就是Der Mond。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真的太诡异了。

其实姜淮此前想象过有朝一日和Der Mond网友见面的场景。

大概会约在一个百花盛开或是绿意盎然的地方,不过分打扮,也不过分潦草,和自然融为一体,双方相视而笑......

眼下的狼狈让她切实体会到生无可恋究竟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说话?”傅明升看着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待会儿就过来。”

姜淮点点头,又摇摇头,闷了半晌,看着他的西装憋出一句:“穿这么多,你不热吗......”

傅明升愣了愣,他解开纽扣,脱掉外衣,笑了:“有点。”然后松开衬衫的纽扣,将袖口轻轻挽起来,露出腕子上那块款式古老的手表,和结实的小臂线条。

“刚开完会,看到消息就赶去你公寓了,怕换个衣服再来你小命不保。”

姜淮小声道:“你怎么开的门啊......?”

“密码是你哥告诉我的。”

“他人呢?”姜淮问。

“临时有事,被老板叫走了。”傅明升把自己手机递给她,“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确认。”

“不必了......”

姜淮彻底回想起了傅明升这张脸,这张让她叠满了尴尬buff的脸。

姜淮清了清嗓子,从床上坐起来,还有些昏头昏脑的:“......谢谢你,保住了我的小命。”说着就想拔掉针头离开。

傅明升按住她的肩膀,脸上神色依旧,他看了一眼床侧的输液袋:“别急,再等二十分钟。”

语气并不算强烈,却让人听了难以拒绝。

姜淮鬼使神差地躺了回去。

她从下往上望着,眼神快速在傅明升脸上扫过,这是她第一回认认真真看他,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是“干净利落”。

清爽的短发,锋利的下颌,一双双云淡风轻的眼睛,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老派的舒展。

那次在教堂碰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好像也如今天一样,在自己那般唐突拽着他领带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没出现过任何的讶异。

姜淮原本还有些不解的,今日突然想通了:对这样的人而言,大概自己便是如蜉蝣般轻飘飘,掀不起什么波澜的。

这时,医生进来了,傅明升很有礼貌地迎了上去,二人在门口寒暄几句,看起来似乎是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