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州的夏天总是又湿又热,让人过得不太舒服。
神父在教堂前方面无表情地站着,显得肃穆,指引新郎新娘互相许下誓言,郑重交换戒指,新郎在新娘羞怯的目光之下,在她唇畔落下一个紧张兮兮的吻。
姜淮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窗户边上,对二楼唱诗班的歌声充耳不闻,盯着屋外的树叶发呆。
这个时节的植物绿得油亮油亮的,偶尔飞来一只小麻雀在树顶踩上两脚,大树仿佛要被晃得滴下锃绿的漆来。
又浓艳得仿佛她最熟悉的油画颜料。
姜淮不可避免地想起今日一早临出门前被父亲割破的油画。
她没吵没闹,只是悄悄出门去把垃圾桶里的画捡了回来......
很怂吧?
姜淮知道自己是个怂人。
她厌恶这种“怂”,但这种“怂”会维系生活的基本平衡,这种平衡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十几年来,在“乖巧听话”的禁锢中长大,就好像被绑在铁条上的野蔷薇,外力左右着她的生长方向。
她看似规训地缠绕着铁条生长,闭着眼睛好像就能忘记自己野蛮的本性。
但偶尔还是会想睁开眼睛看看阳光,即便会被刺激得满眼泪水。
今天这份“阳光”是和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起来的,也是和巴掌一起来的。
父亲姜仁从姜淮手中抽出承州美术学院录取通知书的那刻,差点直接给她撕碎。
姜仁平日里的斯文和修养在那一瞬荡然无存,他指着鼻子对自己女儿破口大骂,还差点在盛怒之下给她一耳光,好在被冯阿姨给拦住了,否则姜淮得顶着半边红肿面颊来参加婚礼。
姜淮觉得很奇怪,自己没偷没抢,没赌没嫖,只是用能稳上a大的分数考了个美术学院而已,有什么好被指责的。
再说了,姜仁从不过问她的学习和生活,常年给外人炫耀自己的散养育儿经。
平日里对自己不闻不问惯了,连自己参加了艺考都不知道,只是在填志愿的时候甩来一个学校和专业名单,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听呢。
这时,一个姗姗来迟的男人从她身后大门进来,大概是不愿打扰仪式流程,没有继续往前走,直接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新郎表哥看到迟到的男人,神色立刻变得恭敬。然而姜淮当下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唯独在意的是,前排的父亲,顺着表哥的目光微笑着转过头来了。
这粲若春光的笑脸显然不是冲着自己的,姜仁明摆着在讨好自己身侧的男人。
一道恶作剧的强光在姜淮脑海里闪过。
不认识,挺帅的,亲了不亏。
姜淮这般想着。
她趁着父亲还未转眼的空档,转过身去,一把拽住男人的领带,对着他的薄唇结结实实吻了上去,靠近的那一瞬间,一股木质香调带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撞入她的鼻腔。
唱诗班里的一位青年甚至被她这出格的举动惊扰得破了音。
姜淮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姜仁青白相间的脸,还有瞳孔中那压而未发的怒火。
她确信自己气到他了,但又似乎不只是生气而已,这个神色有些晦涩,一时半会儿探究不出所以然来。
“亲完了还一直拽着做什么?”
男人突然开口,姜淮吓了一跳,赶紧把紧拽着领带的右手松开,连“对不起”都忘了说,蹭地一下站起身,慌慌张张夺门而出。
虚张声势要人命啊。
虽然姜淮平日里跟朋友纸上谈兵时滔滔不绝,但实际上却连男孩儿的手都还没牵过,这一上来就主动给陌生男人送吻,她也自觉羞愤不堪。
色字头上一把刀,“怒”字头上也有一把刀。
奔跑在夏日正午无风的街道下,即便有大片梧桐遮阴,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她就像一壶刚刚烧开的水,水面上忙不迭地冒着沸腾泡泡。
姜淮胡乱溜达到晚上仍然不敢回家,走投无路之下她打了曲之遥的电话,可这死丫头不知道又去哪个咖啡厅给帅哥看手相去了,打了四个电话也没人接。
她只好去了新婚燕尔的表哥家里,怎料姜仁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姜淮本以为,父亲会当众大骂她丢尽了自己的老脸,结果父亲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在表哥旁边,安静地摆弄着一旁的茶具。
只听茶水从公道杯里哗啦而下,流入品茗杯里面。
这反倒让姜淮有些害怕了。
眼看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而未决,是最煎熬的。
姜仁喝了一杯茶,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你亲......”他似是觉得说不出口,立刻改了个问法,“今天坐在你身旁的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姜淮局促地站在门边,愣愣地看向他,摇了摇头。
姜仁深深叹了口气:“你做出这种让我丢尽脸面的事就算了,可怎么偏偏就选了他......”
“他......是谁啊?”
姜淮从没见过姜仁这种表情,似乎自己当真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他神色凝重,宛若看到东海龙王上门讨伐并水淹陈塘关的托塔天王李靖。
“是傅明升。”表哥开口了,他似乎也皱着眉。
“不认识......”姜淮老实道。
姜仁缓缓站起来,突然大吼:“那是你老子想要供奉都排不上号的菩萨!”
他推开椅子走到门口,留下一句:“你不是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吗,那自己闯下的祸,也自己收拾去吧。”
眼看着姜仁“砰”的一声关上门,姜淮仍然摸不着头脑,她看向表哥李周济:“我爸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周济挠着头长叹一声,与自己新婚老婆无奈对视了一眼,然后拎着姜淮就要出门。
“干嘛啊?”姜淮从他手底下挣脱。
“我带你去道歉。”李周济说。
“登门道歉!?”姜淮有些抗拒。
但她想了想,这破事儿的确是自己干的,这点担当还是得有,可并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看到她道歉时的尴尬场面。
“你把地址给我就行了,我自己去。”
“不行。”李周济眯着眼睛看她,不断摇头:“淮淮,我以前觉得你是咱们家最乖的,看上去挺靠谱一小孩儿,没想到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现在看来,即便把七大姑八大姨家的远房亲戚全都算上,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也没一个能同你争高下。”
姜淮低着头嘟囔:“只是被我亲了一下而已嘛......不至于......”
李周济朝她后背用力一拍:“赶紧跟我来,别以为长得漂亮强吻别人就不是性骚扰。”
“性骚扰”三个字在姜淮脑子里挥之不去,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
她一边追悔莫及,一边已经被表哥推进了保时捷的副驾驶。
一辆哑灰色的帕拉梅拉,是李周济为了庆祝结婚咬牙买的新车,听说一开始是打算买午夜蓝的,被嫂子强力制止了。
没想到这辆哑光小灰第一次开出门,就是去给人道歉。
当真是当头一棒,灰头土脸得名副其实。
在李周济一路苦口婆心的科普之下,姜淮对傅明升有了大致的了解。
细枝末节的地方被李周济一笔带过,但总之来说就是:有钱,但又远不止是有钱。
姜淮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拉出橘黄色光带,突然转头:“他那么厉害,你怎么搭上人家的?”
李周济目视前方:“我跟他不熟......”想了想又说,“基本算是不认识。但他与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一位朋友是世交。这次婚礼是他代那位朋友来的。”
“哪个朋友?”姜淮说:“你的朋友我不都认识吗?”
“这人你还真不认识,”李周济说:“他叫卞睿安,是个华裔,前两年才从国外回来,一直呆在临海,少有来承州。”
姜淮“噢”了一声,点点头:“那听你说来,这姓傅的这么浮夸一人,上门光是口头道歉......能管用吗?”
“不然你还想怎样?”李周济笑了一声,正好遇上红灯停车,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送钱?送礼?还是送人啊?”
姜淮尝试躲开,但没有躲过,硬生生地受了这么一下,叹口气道:“那行吧,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只剩满腔诚恳歉意,不原谅的话,我也没别的办法。”
哑光小灰穿行了大半个城,驶入郊外的一片别墅区。
姜淮和李周济下车,走到了一栋黑漆漆的红砖楼门口。
这栋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人物居住的地方。红墙上的爬山虎在夜里也张牙舞爪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人定期修剪。
楼里乌黑一片,周遭灯光黯然,有些阴森。姜淮往李周济身侧靠了靠:“咱们没找错地儿吧?”
李周济摇头,伸长脖子左右张望,正要掏出手机给卞睿安打电话,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请问是李先生吗?”
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四平八稳中带着一点和善。
姜淮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微笑着朝自己走来。
“是的。”李周济瞬间露出了金融男的职业假笑,“您是王管家?”
中年男子应了一声,然后问:“您是特地来找傅先生的?”
李周济点头:“是的。白天我妹妹一时冲动,冒犯了傅先生,我带她登门致歉。”
姜淮站在李周济身后。
先前在车上,没外人,豪言壮语说了一堆,再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可这陌生人刚一登场,社恐的毛病就又犯了。
她那颗扑通乱跳的小心脏顿时化身猫爪板,在七七四十九个猫爪子的轮番攻击之下,肉屑乱飞,血肉模糊,画面惨不忍睹。
但她是在商人家庭里长大的,厌恶社交的本能是一码事,娴熟的社交技能又是另一码事。
姜淮强压下想要跑路的欲望,从李周济身侧绕出来,朝那中年眼镜男微微点了个头,露出个爽朗的笑来:“您好,我叫姜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