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落雨(II)

伞沿微斜,半边肩角已然被雨水湿透。

江沅浑然不觉。

天地间一片茫然水色。街上只零零落落几个行人,伞沿压得低低的,行色匆匆。

“沈姑娘。”

何榆接连喊了几声,江沅方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她竟是走到华兴苑附近。

“雨太大了。”何榆撑着伞追出来:“沈姑娘先去舍下避避雨,待雨势小些再走不迟。”

江沅没有应声。

“来吧。”何榆坚持道。

把江沅让进屋里坐下,何榆给她倒上杯热茶。

“好久没见到沈姑娘了。”

庆云班最近排新戏,整个戏班的人都忙得团团转。何榆本想着忙过这一阵,请江沅来听新戏,没曾想今日却在华兴苑门口遇见她。

“虽是没见面,姑娘行侠仗义的消息我倒是一直有听闻。”何榆扬起唇角。

那日傅琼英路过凝翠阁,正见着江沅站出来为明欣赎身。她回来少不得把这事绘声绘色地给何榆和小六讲了一番。

江沅勉强笑笑。

笑容虽是好看,眼神却依旧黯然。

“沈姑娘有心事?”何榆心细,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江沅摇摇头。

何榆没有追问,只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逗她开心。

江沅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屋外,狂乱的雨声渐渐归于平静。雨滴打在窗棂和屋瓦上,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

何榆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齐整。屋角一只箱笼,上面整整齐齐叠着几身戏服。

“沈姑娘可还记得?”何榆的

目光落在戏服上,微微弯起唇角:

“你还曾扮做张韦君与我对戏。沈姑娘当时紧张,其实我亦是。”

彼时他貌似无比镇定,带着江沅从容演完整台戏。实则走下戏台时,他的手心已然汗湿了。

“虽则沈姑娘没演过戏,我仍觉得那日在台上,姑娘便是张韦君。”

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出自真心。无论如何,台上的“张韦君”是真的让“康王”动了情。

纤白素手捧着热茶。

热气自杯中缓缓升腾,却没能给那双手染上丝毫暖色。

“我到底是谁呵。”江沅自嘲笑笑。

她不是戏台上救下帝王的哑女张韦君,不是将府失而复得的千金沈宛曈。

但她更不想做那个带着俞霜的屈辱和恨意出生,被亲生母亲厌弃的孩子。

何榆一怔。

他不知道江沅的困扰从何而来,但多多少少也能模糊觉察出其中端倪。

秋腴宴上,将府千金沈宛曈,与那个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姑娘,是截然不同两个人。

至于这里面的隐情,江沅不告诉他,他不会打听。

何榆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我有时亦会想。戏台上才子佳人,王侯将相,所有皆是虚妄。待幕布一落,走下戏台,我还是我。”

他看向江沅,认真道:

“沈姑娘亦是。无论是谁,我觉得……姑娘原本的样子就是最好的。”

……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迸出细碎水花。

“这回不是请喝酒。”禾

芳小心翼翼为江沅辩解:“是……去覃茗斋喝茶。”

沈良玉微微蹙眉。

他不让霍桐带江沅喝酒,霍桐这回直接改成请人喝茶。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霍桐看向江沅的眼神里,掺杂了别的意味。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说是会把人送回来。”看着窗外的落雨,禾芳补充。

“我去接她。”沈良玉转身走出撷秀苑。

路过梧竹幽居,他正遇着沈初。

“成煜,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沈良玉掩上房门。

“爹找我可是为了岷川的事情?”

每回沈良玉带兵出征之前,父子两人都会有一番长谈。沈初会与他一道分析当前的战局,并推演之后可能出现的变化。

多年来,这已然成为父子间的默契。

此次去岷川,名义上是接替宿卫营戍边,但了解内情之人都明白,朝廷这五万精兵是奔着削藩平叛去的。

“不是为了这事。”沈初说道:“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梁州一战便是最好的明证。”

沈良玉能以少胜多取得梁州大捷,直至迫使西戎同意和谈,已然超乎沈初的预期。

“能教的我都已经教给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对待儿子素来严厉。今日说出这番话,足见他对沈良玉的做为的确满意。

能得到父亲的肯定,沈良玉心里自然高兴,但他也禁不住揣测,父亲特意把他叫到书房来,到底要与他说什么。

家向来是慈母严父,父子两人很少谈论除却带兵打仗以外的话题。

“成煜,”沈初朝撷秀苑的方向看一眼:“我要和你说说那姑娘的事情。”

沈良玉的手一顿。

“关于她,我也有话想同您说。”他抬起眼眸认真道。

沈初不知不觉皱起眉头。

年少时的爱意最是掩藏不住。

他亦是从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如何会不知道?

成煜看向那姑娘的眼神,绝不是出自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照护。

沈良玉把心里的话又斟酌一遍;“阿沅她……”

“她不行。”沈初有些心烦意乱地打断儿子的话。

沈良玉一怔。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刚一开口,便惹得父亲如此不高兴。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让她走。”沈初言简意赅。

“你喜欢哪个姑娘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

那姑娘是西戎人。比这还糟糕的,莫过于她是霍延的女儿。

当年粟州一战惨烈异常,大梁朝堂上下恨透了霍延。时至今日,许多大梁人提起霍延仍是咬牙切齿。

与恩情一样,仇恨亦会代代相传。之前霍桐在俞氏旧宅险些遇刺一事,便是明证。

如今大梁虽然与西戎交好,但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有朝一日两国战事再起……

单凭她是霍延的女儿,便会为成煜招致大祸。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在儿女婚姻这种事情上,沈初一向开明。

然而,谁都可以,唯独霍延的女儿不行。

窗外雨声不

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