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作戏(III)

但只一瞬,杨钊晔便将面上微恙悉数掩去。

“承恩楼里都是些祖上留下来的物什。”他轻轻晃晃手中的酒盏:“只供在那里,又动不得,不过是些死物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邢尚远一张口,露出个二指宽的牙缝:

“承恩楼里,管是死物活物,那都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

他这一开口,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哎呦,邢二公子。”

“邢二公子的伤好些了吧?”

“上回在西郊山上……”

……

话题骤变。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吐沫星子横飞,把那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个版本的痴男怨女故事又津津乐道一番。

“邢二公子当真是个痴情种!”

“可不是么!感天动地!平津城那一场大雪下的呦……”

邢尚远默默闷了口酒。

这谣言传的邪乎,而且满城都是。他已经不想解释了。

关键是,他也解释不了。

他只记得自己喝了酒,脚下轻飘飘的,再后来……耳畔忽而一响,身子一轻就飞上了房。

醒来便是在西郊山上。

人已经被雪埋了小半截。身上被山石刮得一道道的,衣袍碎成了烂布条,鼻涕眼泪冻糊了满脸。

好像……腰上还被人踹过两脚,闷生生痛得厉害。

……

被抬下山后,当晚人就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之际,噩梦接连不断。

在梦里,

一会儿,裴妍怀抱着个面目模糊的孩儿,说是要带他下去全家团圆;又一会儿,一个青衫无常拎着他上了山头,朝着他又踢又踹要索他的命……

邢尚远脸色煞白,又闷头灌了口酒。

这事他已经不想再提了。

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杨钊晔看看身旁席案上未动的酒菜,又扭头看了看邢尚远。

“尚远兄,那位贵客今晚不会不来了吧?”

邢尚远缓缓神,抬起眼帘:“钊晔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素来言而有信,既是说要来,那便一定会来。”

杨钊晔点头:“也对。许是他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再等等。”

两人正说着,管家推门进来,俯身在杨钊晔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就把人带来吧。”杨钊晔捋捋袍角。

不消半盏茶的工夫,房门轻启。

裙角摇曳,步生莲花。

进来的,是个清艳昳丽,容色殊绝的姑娘。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

“钊晔兄,这位是?”立马有人发问。

“是我请来给诸位作陪助兴的。”杨钊晔的目光在女子面上停留片刻:“庆云班的青衣,傅姑娘。”

傅琼英是前些日子庆云班走失的那位,江沅今日便是替了她进的杨府。

方才管家来找她,说是杨二公子正在前厅宴客,要请她作陪。

江沅心中一动。

很是意外,但正中下怀。

没在杨钊晔的房间里找到承恩楼的钥匙,江沅一度很是不解,以至于她在戏台上都分了神。

直到她看见坐在台下的杨钊晔。

绛紫色锦袍在人群中已是突兀,而浓紫之中的一抹嫣红,自然更是扎眼。

江沅款款进得门来,不动声色朝杨钊晔瞟去。

腰间,绛紫色锦袍之下,精致的嫣红色佩囊若隐若现。

钥匙不在匙匣,那会不会……

她正想着,管家在旁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西首座位。

宴席的座次有讲究,东首为尊,南首次之,这西首么……说好听点儿叫陪座,但其实就是陪侍。陪酒助兴之人,自是只能坐在这个位置。江沅倒不在乎这个,她又不是来跟这帮人抢座位的。

众人都有意无意地朝江沅打量着。

江沅皮笑肉不笑,亦把这帮人看了个遍。

大部分是熟脸,上次在宝华楼时她都见过。还有两个特别熟的,冯仕文和邢尚远——

一个在凝翠阁被她狠狠揍过,另一个被她拖上山头踹了两脚。

还有……

江沅朝杨钊晔身旁空着的席位看了一眼。

似乎还有位贵客没到。

有标致姑娘作陪,席间气氛愈发活跃起来。

“傅姑娘既是庆云班的青衣,何不唱段《锦帐娇》来听听?”有人调笑道。

《锦帐娇》唱的是闺房女儿的春思,实在算不得什么正经戏。是以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笑的笑,起哄的起哄。

单看傅姑娘要如何含羞推拒。

“不会。”江沅眨眨眼,撕了条鸡腿。

庆云班从进府一直唱到现在,连顿热乎饭还没吃上呢。既然让她‘作陪’,那她就顺道陪着垫垫肚子。

众人:……

“那傅姑娘会些什么?”有人追问。

不会《锦帐娇》,正经戏总会的吧?

会些什么?江沅挺认真地想了想:

“不如……猜筹行令?”

唱戏她是不可能会的。但“作陪助兴”,也不只这一个法子。

“好!”冯仕文头一个应下。他从江沅方才进门起,眼睛就一刻没从人身上离开过:“但若傅姑娘输了,可是要罚酒。”

标致姑娘,如何作陪都是其次,只要单看那一张俏脸,便足以助兴了。

想到美人微醺的醉态,众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那就……”江沅皮笑肉不笑地扫视一圈:“先从冯公子开始?”

冯仕文眼睛一亮:“傅姑娘……”

“来!”江沅放下鸡腿。

猜筹行令极简单。两人互猜对方手中骰子朝掌心一面点数的单双。猜中一方为胜。猜错一方为负,且要罚酒一杯。

“话先说在前头。”看着坐至身边的“傅姑娘”,冯仕文摸摸下巴:“要猜拳行令可是傅姑娘自己说的。待会若是输得多了……”

“仕文兄当要怜香惜玉,手下留情啊。”

“就是,可别把人姑娘给灌哭了。”

在座的几人随着起哄。他们经常一起喝酒,是以都知道冯仕文是个中高手。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冯仕文朗声笑道。

江沅跟着干笑两声。

说是点到为止,人还是很快就趴下了。

冯仕文倒在席旁,面上表情说笑不笑,说哭不哭。

他是各种高手不假,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高手之外,自然还有高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