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
凝翠阁。
明欣推开窗扉，把兔灯挑到窗外。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是和甘弈、江沅在一起，三人热热闹闹。
但今年不同。
“阿沅今日要待在沈府。”明欣一面说，一面理理兔灯的耳朵：“冬至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沈夫人如今回来了，阿沅自然要在身边陪着。”
“她不在也好。”甘弈坐在桌旁，啜了口茶：“有她在，闹得人头疼。”
明欣轻笑一声。
这两人凑在一块儿，每回都是鸡飞狗跳的。
“对了。”甘弈放下茶杯，突然想起了什么：“上次裴妍那事，怎么说？”
听他问起这事，明欣敛了面上的笑容。
“当然是赶紧差人去邢府，把裴妍有孕一事告诉邢二公子。”她走到桌旁，拢了裙摆坐下。
“那邢二公子又如何说？”甘弈问道。
“说是府中还要商量。”
“还要商量？”甘弈一怔：
“这种事情又拖不得。我上次去看时，瞧着裴妍身子亏虚得厉害。待到月份大了，人怕是还要虚弱些。邢二公子该早日把她接回邢府，让人细心照料着才是。”
“我也是这样想。虽有楼里的姑娘们隔三差五过去照应着，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裴妍这个样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自顾且不暇，哪有什么余力照顾孩儿。”
明欣掀开暖锅盖子，腾腾热气立刻冒了出来。
：“现在只能等着，看邢二公子打算怎么办。总归是他们两人的事。我们这些外人，只是报个信罢了，其他的也管不了。”
明欣一面说，一面盛了碗鱼汤放到甘弈手旁。
“不提这事了。来，喝汤。”
“又是鱼汤？”甘弈与锅里的鲈鱼对视一眼。
明欣笑笑，拿起筷子把一盘燕饺拨进锅里，拢上盖，挑了挑锅下的木炭。她不怎么喜欢鱼汤，但江沅最好这口，是以每年冬至，暖锅里都会躺着条鲈鱼。
“可惜阿沅今日不在。”明欣瞥了眼窗边的兔灯。
“你不用念着她。”甘弈夹了片糖藕放进她碗里：“那人眼下肯定是在胡吃海塞，”
明欣的手一顿，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江沅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像青蛙似的情景。这情景，渐渐与她第一次见到江沅时的情形重合起来……
那时的小人儿又矮又瘦，大冬天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打着赤脚。一双小脚丫，冻得跟两截萝卜似的。黑黑的小手抓着小半块粗面饼，拼了命似的往口里塞，把瘦瘦的小脸儿撑出两个突兀的鼓包。
明欣从未见过，有人吃东西可以这么快。
小人儿梗着脖子，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舔了舔嘴角的饼渣：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小心翼翼，又很认真。
暖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冒起了泡，锅边缝隙溢出小小的汤花。
明欣回过神来，慌忙拿巾帕隔着揭开锅盖：
“燕饺好了。”
她知道甘弈最喜欢吃燕饺，特地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多夹了几只：
“来，你最喜欢吃的。”
燕饺玲珑剔透，每一只都鼓鼓的，香气包也包不住，顺着腾腾热气直往外钻。
“你还记得？”甘弈小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记得。”明欣扬起唇角，弯了眉眼。
她们到平津后，第一个冬至吃的就是燕饺。
那时，三人想着冬至要聚在一起吃顿好的，只可惜搜遍口袋也只凑出几钱银子，这点钱买什么都不够。最后还是明欣出的主意，拿这几钱银子去肉铺买了些边角碎肉，回来三人坐在一起包了燕饺，用清汤煮了吃。
“我记得你说特别好吃。”明欣看向甘弈，笑着道。
她还记得，甘弈和江沅抢着吃燕饺，两人几乎动起手来，暖锅都差一点儿被掀翻摔碎。幸好那时入了夜，平津城四处燃起烟花。
快看！
她赶紧一指天空。
那两只馋猫瞬时就被夜空里璀璨美丽的烟花吸引了去，可怜的暖锅终于也保住了性命。
“今日阿沅不在。”明欣笑着又往锅中下了一小碟燕饺：“这燕饺啊，管饱管够！”
她放下碟子，自己夹了一只送到口中。
浓浓的鲜香霎时随着汤汁溢在齿颊舌尖。
“嗯，好鲜。”明欣不由得赞叹一句，转脸却见甘弈没动筷子。
“快尝尝看。别凉了。”
“好。”甘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伸手拿起筷子，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少女眉眼间噙着笑意，粉白面庞被热气一撩，艳若桃花。
“你怎么不吃？”明欣又问了一句。
甘弈回过神来，吃了几只燕饺便又放下碗筷。
明欣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暗自好笑。
果然，东西还是要抢着吃才会觉得香。阿沅今日若是在，这会儿两人怕是连锅里的汤都要喝干净了。
想到江沅，明欣站起身来走到窗畔。
楼下，灯光星星点点，挂满了整条街。清风一吹，这点点莹光便也跟着浮动起来，宛如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阖家团圆之夜。
快到放烟花的时候了。
烟花一燃起来，平津城的每个角落，都能看见漫天耀眼的光华。
每年都是三人一起度过，今年忽然少了一个人，她还真的不习惯。
她戳戳那只兔灯的长耳朵，兔灯便轻轻地摇晃起来，烛火一闪一闪，照得兔灯的眼睛跟着一亮一亮。
“你还真是像阿沅啊。”明欣扬起唇角。她往街尾空地看了眼，那边已然围起不大不小一块地，有人在那厢忙着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甘弈也来到窗畔，站在她的身旁。
“你看……”明欣指着兔灯浅浅一笑，刚想让甘弈看看这兔灯是不是颇有些阿沅的神采，不想手却被他握住了。
“明欣。”
少年的眼眸幽黑发亮，有火光跳跃其中。
“我……”他的脸颊绯红，手心沁出薄薄一层汗。
明欣仰起脸来，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惊讶、慌乱从她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最终归于平寂。
她弯起唇角，轻轻抱了抱他：
“你与阿沅一样，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怀中，少年的身形霎时变得僵硬。原本灼热的掌心一下子凉了。
“你看。”
明欣脱出手，指着窗外。
一朵朵烟花在黑夜里绽开，璀璨美丽。
映亮了她的脸庞。